2008/02/28

〈死雨〉

 


  我剛剛踩到了什麼黏糊糊的東西?好噁心!還有……人呢?人都到哪去了?現在是怎麼回事……剛才不是還一堆人在那裡推來推去嗎?怎麼現在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想想,101的煙火發射失敗爆炸了,廣場上還在議論紛紛,然後我肚子痛進廁所撇了個條……我撇個條也沒這麼久吧!現在外面一個人影也沒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可能人群疏散有這麼快!現在路上只剩一堆機車躺著、汽車掛在安全島上,還有翻覆的巴士又是怎麼了?有水滴?要下雨了嗎?我得先躲個雨……這雨水,好紅……






十二月三十日 前夕

  這一天的天氣特別古怪,天空中滿佈著暴風雨前的厚重雲層,早上八點鐘的太陽不算烈日,卻也不該就這麼不露絲毫痕跡地隱蔽在烏雲之後,早晨的陰暗讓人覺得即使現在點亮著路燈也不為過。但人們的腳步依舊,除了特別為了暴風雨前的寧靜而多帶把傘出門外,公車、捷運等等大眾運輸系統並沒有因此而顯得特別擁擠──事實上就算外面現在晴空萬里,也並不能為這摩肩擦踵的都市生活帶來絲毫改變。

  他是報社編輯,與記者不同的地方在於自己過的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與一般人不同的則是工作時間提早一個小時,下班時間又延後兩個小時的悲慘人生,他深知此時的市民大道必定寸步難行,卻又痛恨人擠人的捷運站,每天看著人們踩著時速破表的移動速度推擠著彼此向前,卻又始終碰觸不到彼此。人們之間的距離好近,心的距離卻好遠。

  他從來不曾掩飾自己對人群的厭惡,也從來不隱瞞自己對這大都會的排斥感,但他只能每天循著人們一再踐踏的冰冷水泥地,為著生活對這片土地製造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不否認,自己在內心中小小地希望著哪天出現一場大風暴,將他所反感的這個世界來一場整頓。

  明天是一年一度的跨年,他不懂何以三百六十五個日子每次循環,都得如此大費周章地慶祝,新的一年不會帶來新的生活,新的生活只會出現在他該出現的時候,二十多個新的一年過去了,他知道每一次的新年,都不曾為他帶來任何新的生活。






十二月三十一日 降臨

  該死的加班!在這平凡卻又特別的日子加班,對他而言可不是件能夠一笑置之的小事,他知道稍晚記者就要回來發稿,編輯室將會開始忙近忙出地處理101大樓的跨年晚會特稿,去年101搞了個煙火大會,今年的其實也大同小異,偏偏贊助商換了人,誰也不能得罪,該做的工作還是得做。一想到這裡他就有氣,面對同事忙裡偷閒的低級笑話他也懶得去應對,只滿腦子想著今天又得為了沒意義的事情在報社過夜。雖然他很高興自己可以不用跑第一線採訪那些無聊的民眾寫些無聊的文章,但編輯室裡的空氣依然讓人感到不悅。

  十點……

  十一點……

  十一點五十分……

  十一點五十九分……

  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秒……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101大樓的煙火直上雲霄,他的工作最快要一個小時後才開始,同事們老早就跑到外邊去和愚民們一同歡慶新的一年,他邊想著陳昇一年一度的跨年演唱會是不是又在那老大的隨性下慢了全國各地幾秒鐘倒數,邊看著牆上的時針跨入新年的第一分鐘,記者回來前的這時間夠他小憩一會兒,反正到時候同事們自然會叫醒他,最好是他就這麼被遺忘在編輯桌前,一覺睡到天明也不賴!誰管他陳昇還是蔡依林現在人在哪裡!

  隱約之間,他聽到窗外的雨聲好大,好啊!淋死你們這些無聊的王八蛋!






一月一日 異變

  沒有任何人搖醒他,事實上當他睜開雙眼,編輯室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平常老是以調戲女實習生為樂的小陳沒大放厥詞地評論哪間學校今年素質降低;對桌認真過了頭的萬年編輯長吳老也沒頂著那頭亮得刺眼的地中海禿頭埋頭苦幹;就連應該癱瘓在編輯室入口小型四人沙發椅上發牢騷的記者也沒半個回來,人呢?外頭還在下著大雨,平常吵雜的編輯室突然靜了下來,外頭的聲音也相對變得好大……。伸了伸懶腰,牆上時鐘指著兩點半,睡了兩個半小時,今天這群人是玩瘋了還是給雨擋駕了?總之沒人沒稿沒工作,只好自己沖杯咖啡提提神,等著迎接待會兒滿編輯室的落湯雞,帶著內心的竊笑趕工。

  怪事發生了,編輯室裡沒半個人,他沒多做聯想,但前往茶水間的路上卻依然什麼人影也沒有,不只如此,報社內除了自己以外毫無任何屬於人的氣息,他在報社的地位還沒高到有人願意聯合起來捉弄,如果現在的狀況是整間報社空無一人,只有兩個狀況:第一,報社真的沒人;第二,他還沒醒。他個人偏向後者的思維,因此第一件事是嘗試睜開雙眼,聽說睡眠狀態看到的影像一律是黑白的,之所以醒過來對夢境中有色彩的印象在於清醒那瞬間右腦影像區介入使然,姑且不論這項謠言的真實性,可以肯定的是睡眠中的人是閉上雙眼在進行「看」的動作,強行命令眼皮睜開是個讓自己清醒的好方法。

  ──沒有用。

  他已經夠清醒了,光是反省自己是否真正進入睡眠狀態這點就足以證明他確實醒著,特別是他強迫自己睜開早已開啟的雙眼時,那不小心灑在手上的熱咖啡都足以說服他自己,是的,你確實醒著。

  那到底是為什麼在應該最忙的時刻讓終日與時間賽跑的報社空無一人?外頭的雨勢大得驚人,彷彿雨水已經穿越頭上二十層樓的天花板,直接侵襲著位於八樓的這間小報社一般,他下意識地走到窗邊,查看外頭的街景,天空一片灰濛濛地看不見陽光,街頭的路燈沒有任何一盞開啟,路上也不見任何跨年活動結束後該有的車水馬龍,一切都靜得可怕,他這才發現,少了人聲的這個都市,伴隨著平時被忽略的雨聲,相互搭配起來是如此讓人戰慄。

  他急急忙忙跑下樓尋覓任何可能性的人影,卻發現大門口常駐的警衛也不見蹤影,只留下一頂代表著警衛身分的硬頂圓邊帽。自動門的運作正常,門外地上倒著一柄破爛傘骨,在那關鍵的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傘骨就在他的面前應聲斷成兩截,並且在大雨的澆灌之下有持續萎縮的現象。然後他發現另一件事,雨水是紅色的。

  ——這雨不對勁!

  這已經不是什麼合不合常理的問題,外面的雨很不正常,看到傘骨的下場,他打消了走出門外探勘的念頭,腦中突然浮現一個他平日早已習以為常的家電用品,電視!他迅速衝上樓,這座大樓的電力系統並沒有癱瘓,所以電視一定還能看,能看電視就能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突然覺得電視媒體好偉大,人類的文明真是值得詩人為它歌頌。

  但他只看到意味著訊號接收不良的黑白雜訊畫面,電視沒有問題,但遙控器卻怎麼也轉不到任何一台頻道,民視三立中天東森TVBS,他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希望看到這些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播出的新聞節目,卻從來也沒有像現在一樣對看不到這些節目而感到絕望。在他睡著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使勁地捶打著自己的額頭,希望能讓這場他以為是現實的惡夢趕緊清醒過來,卻怎麼樣也沒辦法讓自己從現實的惡夢之中解脫回那個平凡到讓人厭惡的都市迷濛。

  緊急照明設備強制啟動是在十分鐘後的事情,這也意味著正常的電力供應系統在十分鐘內整個淪陷,他沒心情去證實整棟商業大樓是否全部都陷入癱瘓狀態,但他覺得就是這麼一回事。看到剛才這場雨對傘骨做的事,緊張到口乾舌燥的他卻沒勇氣打開水龍頭潤喉。只能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一樓大廳,呆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紅色雨水發呆。

  手機響了,當這個被他遺忘的工具發出聲響,第一時間的他簡直嚇壞了,二話不說便按下了掛斷,直到鈴聲第二次響起,他才冷靜地接起電話。是個沒見過的電話號碼。他試探性地「喂」了一聲。

  「謝天謝……終……通了!請問……是誰?人在哪裡?那裡安……安全?還……他人……裡嗎?」電話的另一端是個年輕女子,但聲音斷斷續續地,而且說話實在毫無邏輯。

  「妳又是誰?我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什……我是……你在……裡……在哪裡?」

  這女子似乎在情急之下隨機打電話求救,無意間撥通了他的電話,幾次相互的雜訊後,
他們確定了彼此的方向,很幸運地,兩人之間的距離並不算太遙遠,還是步行可以處理的程度。那女人說要過來,但得先等這場陣雨結束。

  從女子口中得知,現在的時間是一月一日下午,101大樓的跨年倒數發生了意外,原本該在天空綻放的煙火直接在頂樓炸開,然後這場雨就下來了。他醒過來的時間其實是十四小時過後,在這段時間裡,這場雨一共中斷了兩次,一次停了五分鐘,一次只有不到三十秒,雨來得突然,淋到雨的人都死了,更精確的說法是被溶化了。那女性親眼目睹同伴為了穿越對街,而在馬路正中央被雨水溶解的駭人畫面,被留下來的她這才知道,這紅色的雨水光是一滴都有著可怕的殺傷力,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尋找任何可能的生還者,在捷運地下街中遊蕩了許久,對空無一人的通道感到害怕,便開始嘗試一通通地照著電話簿找人,卻全部都無人接聽,心灰意冷的她開始隨機撥號,然後就遇到了他。

  電話中,他對這名女子的勇氣感到敬佩,對於這場雨,他只是本能性地拒絕接觸,但這女子卻在親眼目睹這殺人雨水的實質恐怖後仍讓自己保持神志清醒,並且嘗試做些什麼。他由衷地對這素昧平生的女子感到佩服,並期待著雨停後,兩人的會面。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他看著大廳外的雨不停落下,得知那是殺人雨後,原本就偏紅的雨水此時看來又多了點血色。他發現自己好懷念騎著機車和雨水賽跑時,一旁疾駛而去的汽車輪下飛濺的水滴;也好懷念走在晴空的廣場下,驟然而降的午後雷陣雨,即便當時淋得全身都是,即便當時身上什麼雨具也沒有,至少他知道酸雨連想讓人禿頭都未必有個根據,但外頭的死雨卻是帶著雨具都能讓人送命。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雨傘被破壞到連傘骨都能斷裂;死了很多人卻不見半具屍體,表示人體碰上這雨水就像方糖投進現煮熱咖啡一樣下場;仔細端詳戶外的景色,樹木的主幹還插在人行道上,枝枝葉葉的部分卻遍尋不著,看來不久之後也將整個被雨水溶化……重點是,雨水對建築物的影響到底有多大?

  好樣的大都會高樓林立,他試圖隔著玻璃向外探查,卻連天空也看不見,更何況是對街大廈樓頂的景色,這座樓高二十八層的商業大樓究竟是不受影響,或者淪陷只是時間的問題?隻身坐在一樓大廳的他沒有上樓確認的勇氣,只能期待那不知名的女子能趕緊來到這裡。

  然而,這雨,會停嗎?

  101的意外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兩件事情有關聯嗎?

  他發現自己期待著自己最痛恨的事物──人群。走在人群中令他不安,他總存在著逃離世俗的想法,想像著自己一個人居住在山林小屋之中,門外有個自給自足的小菜圃,什麼電腦、電話、電視、報紙雜誌等等的社交工具全數拋棄,就這麼一個人過著現代隱居者的生活……現在來了一場強迫他提早隱居的殺人雨,斷水斷電地被關在巨大的現代科技象徵之中,彷彿被關進了一座沒有出口的巨塔,他只能瑟縮在空曠的角落,期待著任何一位陌生人的到來。

  時鐘滴滴答答地慢慢向前推進著,有人說神創造了時間,惡魔卻教人們如何計算,當時他只覺得這人詩情畫意過了頭,想不到現在他卻好想砸了牆上的掛鐘。當他覺得怎麼那女性一趟路走了這麼久時,卻發現時間只經過不到十分鐘,這短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對他而言卻讓思緒跑了大半輩子,而在這大半輩子之中,外頭的雨水也順著他的童年一路跟到了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封求職信。

  小陳為了調戲實習生的惡習差點闖了大禍,在對方堅持要提出告訴的情況下硬著頭皮寫下人生最長的一封五千字手寫悔過書;那時候他才知道吳老有多照顧人,嘴裡不斷責備小陳的不是,卻也特地放下手邊工作,陪著幫忙填充那滿滿五千字的濫情;記者們則在事過境遷後不忘調侃一下這出大包的同事,說什麼要是事情鬧大了,一定要洋洋灑灑連寫一個月的專題報導,讓小陳成為報紙頭條的風雲人物,比凱達格蘭大道上的任何一次集會遊行還轟動。直到現在這節骨眼他才想到好好回憶這段往事,辦公室裡的每個人突然都可愛起來了。

  捷運車廂裡幾次看見那幾位飛也似地讓出座位的嘻哈高中生,當時只看著他們大尺寸T恤外加垮褲板鞋怎麼也會去做這種事,卻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就算只搭兩站路程也堅持在博愛座上裝睡,老是批評這個社會冷漠互不關心,究竟真正冷漠的人是誰?

  「現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突如其來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他猛一回頭,是個高瘦的男子。

  「你是……」

  「我?我是樓上公司的人,昨天加班加太晚就睡著了,怎麼回事現在一個人也沒有?」高瘦的男子將臉上的圓邊眼鏡摘下來順手擦了擦,態度一派輕鬆的模樣繼續說道:「是我看錯了嗎?外頭的雨怎麼好像是紅色的?」

  「所以你沒有參加跨年?樓上還有人嗎?其他的人都在哪裡?有沒有從外面回來的人?你的手機還通著嗎?雨水有沒有漏到大樓裡面來?」他看著眼前的男人,彷彿找到了一線生機般滔滔不絕地連珠砲了起來。

  男人被他這麼一連串的問句給弄傻了眼,沒想到單純一句疑問卻換來更多的疑惑,接連幾個不知道試圖打發掉眼前似乎神經錯亂了的陌生人。

  但他不死心,或者說他實在太興奮了,興奮到忽略高瘦男子眼中的不耐煩,自顧自地說起自己在辦公室的種種故事,以及在這裡見到人的感覺真好如此云云。那男人只想擺脫他,虛應了幾聲便表示想看看外面的雨是不是真的偏紅,兀自走向大廳的玻璃門。

  「不要!」發現男人準備拉開玻璃門,他幾近嘶吼地叫了出來。「現在開門,我們都會死!」

  「什麼,你——」話還來不及說完,高瘦的男子就被急忙衝向前阻止自己開門的他給推倒在地上。男子抱著頭在地上打滾,不滿的情緒已經提升到最高點。「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嘖!痛死了——」

  「抱歉,但這雨真的有問題。」他好不容易緩和了情緒,拉著那男人起身說道:「我是八樓報社的員工,我來解釋現在是怎麼回事……」

  他一五一十地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訴眼前的男子,包括101的煙火爆炸、外面的殺人雨水,以及生還者帶來的訊息等等,全都毫不保留地告訴了那陌生人。對方一開始並不相信他的無稽之談,直到門外的傘骨相當配合地在兩人面前完全溶解,他的話才開始具備基本說服力。男人告訴他,自己是樓上化工器材中盤商的協理,人稱「博士仔」,正如同字面上的意義,他正在攻博士,唸的是生物化學,打算完成自己的夢想到藥廠當個研發人員。不過他自己並不喜歡「博士仔」這個綽號。

  博士仔順道也埋怨了一些辦公室裡的鉤心鬥角,大致上是他有給職在職進修的特權讓同事眼紅,於是乎「公司辛辛苦苦花錢培養一個大博士去完成自己不切實際的夢想」這種消息立刻傳進高層的耳中,除了公司取消他上課時間的薪水之外,同時也特意加重了他的工作量,並且由於公司是責任制,做不完的工作不算進加班費裡面,等於變相地被扣了薪水。大跨年的全公司都走光了卻硬是留下他處理一些該是下屬要完成的資料,正想著自己竟然不能好好參加一年一度的大型慶祝晚會,想不到反而讓他給逃過了一劫。

  如果不是這場雨,位於不同樓層的兩人絕對沒有機會坐在大廳裡好好聊天,甚至他也從來沒去關心過大樓裡還有些什麼公司,兩人彷彿相見恨晚似地互相道起心事,並且共同期待著第三位成員的到來。

  和博士仔見面後,已經過了兩個小時,門外的雨勢也從原本的傾盆大雨逐漸緩和為毛毛細雨,如果是平常的雨水,人們根本就懶得特地準備什麼雨具遮身,當然,紅色雨水所帶來的存在感太過強烈,就算現在外面出了太陽,他們也不敢保證自己有勇氣走出戶外。

  「喂,你看……」博士仔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著對街的人影。

  那是個全身穿著厚重棉衣的人影,頭頂毛線帽,手上戴著棉手套,站在對街不停喘著氣,似乎是趁著雨勢稍緩,一路跑到了對街的屋簷下。那人稍作喘息後,抬起頭對著他們兩人的方向招手。

  「那個人……該不會就是你說的電話中的女人?」博士仔擦了擦眼鏡,前傾著身子試圖對那人影看個仔細,就算現在是冬天,那身裝備也顯得過於誇張了些。

  「……說不定,」他舉起手向對方示意。「總之先請他過來再確認吧!」

  看到他的回應,那人影不顧外面還有著毛毛細雨,雙手摀著臉便衝了過來,以相當敏捷的身手撞開大廳玻璃門,順勢摔倒在地上。

  屋裡的兩個男人對這無謀的舉動完全嚇傻了,下意識地連滾帶爬地退了幾步,直到那人慢慢撐起身子,才稍微回過神來。

  「妳就是……電話裡的那位小姐……嗎?」他試探性地提問。

  「咳!咳咳……是啊……」那女人摘下帽子,是個年輕的女孩。「我太興奮了……也不知道錯過這次還要等多久,雨還沒完全停……就趕過來了……怎麼會是兩個人?」

  聽到女孩的疑問,兩個男人先是面面相覷,接著便一起笑了出來:「這個……有點說來話長……」

  簡略地相互自我介紹完畢後,那女孩開始了她的故事:她的名字叫做紅,是個年輕的女大學生,在參加跨年倒數的活動中遇上塞車進不了會場中心,只能偷偷跑到附近的大樓屋頂上觀賞跨年煙火,原本跟著大家一起倒數的她,卻在最後一秒的瞬間看到101的上層整個炸開來,幾支零星的煙火由爆炸的中心向外飛竄,廣場上的人們亂成一團相互推擠,她擔心自己會受到波及而回不了家,趕緊跑下樓要離開,卻在抵達一樓的時候目睹那場人間煉獄。

  那場雨來得毫無徵兆,就這麼直接由空中狂洩而下,暴露在雨水中的人們哀嚎聲不斷,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身上傳來的劇烈疼痛卻讓人們相互推擠著要逃離這場苦痛,有些人在推擠的過程中跌了跤,從此失去了蹤影,群眾中心的人們試圖向外圍突破,失了序的行動卻反而讓大家亂成一團;摩托車騎士翻倒在地上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硬生生踐踏在腳底下;汽車受到人群的包圍動彈不得,乾脆加足馬力直接朝著正前方衝撞,有人被撞翻,直接遭受車輪無情的輾壓,貼在擋風玻璃上的人順勢滑下,留下一攤褐色的黏液在車窗上;接駁的巴士一個過度的急轉彎打滑直接朝人群中翻覆……

  ——然後淋到雨的人開始慢慢溶解,有人的上半身從人群上方被推擠出來,只有上半身……一些人哀嚎著在地上爬行,伸出來求援的手卻脫離了身體落在地上,如同爛泥巴砸在地上般地糊成一團。

  她看著這場雨維持了十分鐘,十分鐘就將馬路上所有的人們溶解殆盡,一輛計程車搖搖晃晃地開走,是她看到唯一的生還者。其他的什麼也沒剩下,紅嚇壞了,趁著雨水倏然中斷,頭也不回地躲進了捷運站中,但此時她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影了。

  由於已經超過整整十二個小時沒闔上雙眼,兩個男人為疲憊的紅在大廳一角安置了臨時的地舖,看著沉沉睡去的紅,博士仔才提出了疑問:「我記得你告訴我她在電話中說的事情……好像不太一樣?」

  這樣的懷疑並沒有得到什麼結論,紅安祥的睡相是那麼地可愛,他們說服了自己那是驚嚇過度後的記憶混亂,當時的廣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並不重要,重點是這場雨真的具有超乎常識所能理解的殺傷力,而他們三個人都是生還者,剩下的問題留待大家養精蓄銳以後再做思考。

  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一月二日 生還者

  他醒過來的時候博士仔還在睡,這個人似乎連睡覺都要戴著眼鏡。紅則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帶了滿滿兩大袋的飲用水和乾糧坐在大廳地板上看著他,三個人身上都多了毛毯,似乎也是紅所準備的。

  「你說了很多夢話呢!」紅柔聲笑著說道。「剛才雨停了一陣子,我就到附近找了這些東西過來,天氣冷,這些東西至少可以保保暖。」

  紅真是個奇妙的人,親身經歷如此恐怖的浩劫後,竟然還有勇氣趁著下雨中斷的空檔弄來這麼多補給品,他暗自佩服著。不過目前最令他好奇的是自己說了些什麼夢話。

  「你說我很漂亮呢!還說什麼能在這種情況下和我這樣的大美人共處一室真是太幸運了之類的——這樣算不算性騷擾啊?」紅調皮地說著,她的身上依舊包覆相當厚重的棉衣,只露出清秀的臉龐。

  某些意義上來說,面容姣好的紅的確給他內心提振不少士氣,他相信博士仔雖然沒說但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因此不論自己究竟有沒有在睡夢中說出這些讓人臉紅的話,他還是只能苦笑著面對眼前的漂亮女孩。

  「外面……外面的狀況怎樣了?」他問道。「妳似乎很怕冷?」

  紅只是搖搖頭:「我覺得自己的行為真像趁火打劫的小偷,店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商品也都隨便我拿,為了怕良心不安,我是留了電話和清單在櫃檯上……只是我也不知道雨會中斷多久,匆匆忙忙地就回來了。我確實是很怕冷。」

  彷彿是要證明自己怕冷的說辭一般,紅特地瑟縮了一下,並摩擦了幾下戴了手套的雙手。

  「謝謝妳願意冒這個險為我們拿來這些補給品。博士仔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但他似乎不太信任我……」紅稍微偏過頭。「他一定也發現了我的說法前後並不一致……」

  聽到紅這麼說,他連忙否認。他們都很佩服紅有勇氣撐到現在,畢竟實際經歷過煉獄的人是紅而不是他們,換做當事人是自己,說不定他連話都說不清楚,更何況又要回想那些讓人難過的事情,會說錯是正常的。

  「吶——你覺得……這場雨會持續多久?」紅睜大了圓滾滾的雙眼看著他,那樣的表情讓他心頭一絲悸動。

  「我不知道……」連忙甩開腦中所有進一步的想法,他只能無奈地回答。「我對這場雨的經驗並沒有妳這麼鮮明,但——」他看著玻璃門外再次磅礡的大雨說道:「看來短時間之內是停不了了。」

  紅只是「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低下頭,不斷磨蹭雙手。

  這時候博士仔也醒了,揉了揉迷濛的雙眼,伸了個大懶腰。「你們早啊……哪來的這麼多東西?」

  「是紅趁著我們睡著的時候從外面搬過來的,應該夠我們撐一陣子。」他隨意拆開一包洋芋片遞給博士仔。「等下次雨停也換我們出去搬點東西回來吧!」

  「哦……」博士仔咬了幾口洋芋片,突然清醒了過來。「等等……你說『下次雨停』?這些東西全都是小姐趁著雨停的時候跑到外面去拿來的!?」

  紅點了點頭。

  「妳也太大膽了吧……要是妳出去的時候突然又下起雨來怎麼辦?」博士仔不可置信地瞪著紅。「是妳自己告訴我們外面的雨水會把人溶解的,一個不小心妳可能也會成為那個殺人雨水的犧牲品啊!」

  「但是沒發生不是嗎!」聽到博士仔毫無感激之情的責備,紅都還來不及反應,一把無名火就這麼湧上了他的心頭。「你現在吃的東西可是紅弄來的,在我們都還在睡覺的時候,是紅冒著生命危險幫我們準備這些吃的讓你還有力氣可以責備她!」

  「我不是這意思……」受到他的駁斥,博士仔皺起眉頭,下意識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回去。「我是覺得……唉!很抱歉我剛剛口氣不太好……我很感激妳為我們做的事情,可是這實在太危險了。」

  「沒……沒關係啦!」紅連忙幫兩人圓場。「是我自己太得意忘形,沒出事是運氣好,我下次會三思的……」

  「算了……我也不該為這種事情發脾氣……」他喃喃道:「這雨會讓人心情不知不覺煩悶起來……」

  三個人沉沒了一陣子,彼此間的互動就是交換手上不同口味的乾糧,他看著滿滿一大袋的糖果餅乾,心想女孩子似乎就算到了緊要關頭還是一心想著零嘴,到時候和博士仔出去尋找補給品的話一定得找些更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我們……要不要去探勘一下?」博士仔指了指天花板。「既然我是從上面下來的,雖然邏輯上有人的話早下來了,但說不定樓上還有其他人,怎麼說呢——都到了這節骨眼總會讓人期待些奇蹟不是嗎?」

  「上面嗎……」他想起自己在茶水間手忙腳亂的模樣,為了確認自己是否清醒,他當時還打翻了咖啡……「對了!咖啡!」他興奮地抓著博士仔的肩膀不放。

  「怎、怎麼了?」

  「我們都不知道這場雨還會下多久,紅帶進來的飲用水也不知道夠不夠我們支撐下去,如果我們能在大樓裡面找到飲用水和乾糧的話也就不用冒著生命危險跑到外面去覓食了不是嗎!」他的眼神閃爍著光芒。「昨天我還到茶水間沖過一杯熱咖啡,可以肯定的是那裡的水還可以喝!」

  「唔……」博士仔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問題就出在你先把手放開我這樣子有點不舒服——問題就出在不知道現在大樓裡的供水系統有沒有受到雨水的破壞……小姐說過雨水可以把人『完全』溶解,而且我們兩個也親眼目睹門外那把雨傘被雨水溶化,我的研究領域和這部分是有點小出入啦,不過從雨水同時對有機物和無機物都具備殺傷力這點看來……是強酸,但強酸到這種破壞力的我也只知道王水……」

  「所以?」

  「你們知道王水的腐蝕強度依容積不同而有所改變嗎?簡單來說它並不能像異形電影裡面異形的血液一樣穿透所有碰到的物質,固定容積的王水腐蝕力是有上限的,如果一個物體的體積大於王水所能造成的腐蝕範圍,那王水就沒辦法繼續把這物體溶解掉,就好比……就好比你把一滴水滴在方糖上面一樣,水可以溶解方糖,但容積不夠,所以方糖沒有被溶解,反而是滴下去的水被方糖吃掉了。小姐可以麻煩妳把那包餅乾遞給我嗎?謝謝。」博士仔推了推眼鏡,繼續說道:「但我們不能否認方糖本身的結構已經受到影響,重點來了。一般對王水的印象就是能夠溶解黃金,工業上也常拿來當做清潔劑,但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王‧水‧可‧以‧溶‧解‧水‧泥!量不夠大,加上分子鏈結構和金屬不同,王水相對上對水泥的傷害不大,但被沖刷過的水泥結構終究會受到影響,只要輕輕一碰!」博士仔戲劇化地擊了掌,製造出來的聲響讓聽故事的兩人都嚇了一跳。「水泥就會瓦解。」

  「你的意思是這棟樓或許有倒塌的可能?」紅顯得有些緊張。

  「不,我只是製造點緊張感。」博士搖搖手指。「我相信外面的雨不是王水,王水不長那樣,況且單以兩天下來的降雨量來看,外面下的要是王水房子也該垮了。而且我們雖然被強酸雨水包圍卻沒感受到一般強酸會附帶的強烈刺鼻氣味,我甚至覺得外面的雨水是科學的新發現,要是有辦法採集分析,說不定元素週期表得要多一兩種物質——我扯遠了,我比較擔心的是這棟大樓,雨水可以藉由排水孔道進入大樓內部,難保那些毒水不會滲透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從內部暗算我們──比方說『水管』之類的。不,要是降雨範圍大到水庫那裡去,那我們也別想使用自來水了。」

  「對了!我們的茶水間用的是獨立桶裝飲用水!」他這才恍然大悟,公司裡的水本來就能喝,但要想期待水管裡頭流出來的水同樣安全,本身就是一項賭注。

  「我們公司用的是濾水器可就慘了,不過我倒是可以想辦法化驗一下。既然你們公司剛好有乾淨的水可以用,不如我們就先去把水扛下來,順便沿路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借用的都拿來認識一下。如何?」博士仔笑著聳聳肩。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他抿了一下嘴,發出『滋滋』的聲響。「紅妳還是跟我們一起行動吧!一起走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嗯。」

  有了博士仔的心理建設,探索建築物的步伐顯得較為輕鬆,既然博士仔都說了雨水對建築的殺傷力並不顯著,化學博士都這麼說了,他相信這就應該是真的,但由於緊急供電系統早就失靈,三個人摸黑走在空無一人的大樓走廊上所顯現的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恐怖感。

  帶頭的人是博士仔,這倒無關乎誰佔著領導地位,只是學院派出身的博士仔將週遭的黑暗視為理所當然,這個高瘦的四眼田雞眼中似乎沒有任何一項事物不能用邏輯去理解,他不用猜想便知道博士仔絕對是個無神論者。

  慢慢地,一間、兩間、三間,二樓的房間已經搜括殆盡,這棟商業大樓將各樓層分別出租給一到三間規模不等的公司,二樓由三間小公司共用,大門全數上鎖,面對這種窘況,博士仔只笑著發表出「我很久以前就想試試看這麼做」的言論後就朝著鐵門大腳一踢,然後痛得哇哇叫,要不是他提議回頭搜括警衛留下來的鑰匙,而且還真的在徒手拆掉警衛辦公桌之後找到滿滿一大串全大樓鑰匙,他們的搜索行動將會只剩下兩個地點——博士仔和他的公司。看著博士仔眼中閃爍著對他崇拜的目光,他倒也不討厭這種感覺。

  一路上,紅戴著手套的雙手從沒離開過他的衣角,長時間處在黑暗的迴廊之中,三個人的視線已不再像一開始時的模糊,商業大樓不是迷宮,每層樓的配置都相同,幾層樓下來,紅也漸漸熟悉了整個地形,博士仔從剛才開始就不停哼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唱什麼的小調,未知的恐怖氣氛不再凝重,但紅的雙手仍不離開他的衣角。紅的雙手仍是選擇了他的衣角。一個女性兩個男性,女性選擇了學識涵養甚至製造氣氛功力都略遜一籌的他,而不是博士仔,這讓他的背脊在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挺。

  「嗚啊啊——」博士仔小調哼著哼著突然抱著頭大叫,或許是他不正經的形象已經確立,這畫面看在兩人眼中實在是很難發自內心地關心他。「不幹了不幹了——我們先去八樓扛水搜括值錢財物啦!根據我的理性判斷,我們在做的事情相當白費工夫,與其繼續這麼沒頭沒腦地一間一間找人找東西找奇蹟,倒不如先確保可以利用的補給品。」

  他單挑了半邊眉毛,博士仔說是這麼說,不過他背靠著牆兩腳發抖喘氣的模樣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怎麼看這個人都比較像是累了想找藉口休息……

  「噗嗤!」紅忍不住笑了。「你這個人真的挺妙的——」

  「說什麼搜括值錢財物咧——」他笑著搭腔。「你在公司要是也這麼搞笑應該就不會被排擠了。」

  「你管我啊——」博士仔無力地晃著脖子。「要不是我們現在被困在這天殺的大樓裡面……隨便啦!反正我們先去八樓好不好,我腳快斷了——」

  「走吧!」他搖搖頭走向前,拍了拍博士仔的肩膀:「剛剛你真不該踢門的。」

  八樓只有一間公司,就是他所熟悉的報社。茶水間、編輯部、記者休息的沙發,全都是他每天所習以為常的事物,博士仔一個人癱軟在沙發椅上不肯起身,紅就跟著他合力把桶裝礦泉水卸下飲水機。他曾異想天開地想要再沖杯熱咖啡,卻發現地上打翻的咖啡漬都還沒完全乾涸,整個人事物卻全然翻了盤。他突然好懷念報社裡的一切,小陳怎麼了?吳老人呢?記者們抱怨的聲音前天才剛聽見,卻彷彿過了好幾年一般地只在記憶中迴盪。

  紅關心地問他怎麼了,他直說沒事,迅速地提著水桶離去。

  「抽屜裡有些茶包和餅乾,不無小補——」話才剛說完,他就看到博士仔抓著餅乾猛啃,坐在沙發上向他招手。

  「喲!中場休息,我留了你們的份。」博士仔沒去當賊真是可惜了他的天才技術,他們才離開沒多久,沙發上已經堆得滿滿都是糖果餅乾,那傢伙似乎已經趁著這段空檔對整個編輯部搜括一空。然後他發現自己明明上了鎖私藏零食的抽屜是開的……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有闖空門的天份?」

  「沒。」

  「現在有了。」

  博士仔笑了笑,將餅乾丟給他,三個人就這麼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雨水不停落下。

  「雨……什麼時候才會停呢?」

  「……」

  「……」

  「說說話呀你們……」

  「理論上沒有下不完的雨,所以一定會停。不過我不是任立渝,氣象的事情我不熟。」

  「剛好我排過這個版,未來一週台北的降雨機率是百分之八十。」

  「這種傷心事就別提了,只要不是零,雨就有可能停。」

  「看到那種場面……真的很恐怖……」

  「所以說傷心事就先別提了,反正我們暫時不用管外面的事,當做休假好了!」

  「休假啊……我怎麼覺得比較像無限期不支薪的加班。」

  「有沒有興趣幫我們公司打廣告啊?」

  「那種事情請聯絡我們的廣告公關。」

  「——反正我們的客戶也不是一般消費者。」

  「你們已經熟到可以互相開玩笑啦?」

  「嗯。」

  「嗯。」

  「博士仔。」

  「嗯?」

  「……別以為拿我的餅乾賄賂我等一下就可以不用提水桶,很重。」

  下樓的路程是直線,兩個男人一人兩桶,女孩子自己提著半桶水,總共四桶半的水桶沒有影響他們的速度,情感上,一樓大廳已經變成他們的歸宿,回家的路途總是短。

  第一個衝下樓的是博士仔,根據他的邏輯推斷,重物之所以重,來自於地心引力以及物體本身重量和施力點集中,由於水桶提把設計問題,所有來自水的重量都集中在雙手掌心的塑膠橫桿上,這是力學上無法克服的問題,但人能夠克服的則是儘可能縮短提著重物的時間,因此只要快速下樓把東西放下,水桶就不重了。確實是很無聊的邏輯。

  然而飛奔下樓的博士仔此時卻傻愣愣站在原地不動,絲毫沒有將水桶放下的打算。

  「怎麼啦?你這……傢伙……」眼前看到的是一個身著灰黑色連身長風衣的高大男子插著腰看著剛下樓的他們,地上毛毯裡一個人型躺臥其中,旁邊坐著個胖子大口大口地灌著紅冒著生命危險取得的瓶裝礦泉水,但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旁靠著牆點菸的中年地中海型禿頭男人正以相同的驚愕目光盯著自己,這張臉孔他看了好幾年。「吳老?」






一月三日 荒誕劇

  紅看到的那台計程車上坐的就是吳老,他運氣好,由於年紀關係,他實在無法忍受擁擠的人潮,先招呼了計程車準備回編輯部,計程車的駕駛則是躺在毛毯裡休息的王大哥。兩個人在車裡等著倒數,準備等倒數結束後就調頭離開,然後事情就和紅的描述相同,坐在車子裡的兩個人都嚇壞了,好不容易躲過這場雨的侵襲,王大哥開著車躲進附近的天橋下,眼睜睜看著第二場、第三場雨持續落下,王大哥說什麼也不願意把被雨淋成「會移動的廢鐵」的車開出去,就這麼在車裡躲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趁著外面沒雨,這段時間一直聯絡不上任何人的吳老和王大哥才達成妥協,開到編輯部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可能的生還者。至於那位穿著風衣裝模作樣的男人和大辣辣喝掉礦泉水的胖子,是他們在路上碰到的兩位天兵。

  感動的重逢到此結束,他也懶得關心另外那兩個人到底怎麼會這麼剛好出現在這裡,以及在這種天氣之下還堅持出現在大馬路旁等待救援的人心裡在想什麼。

  他只知道,胖子那副腦滿腸肥的模樣比起和吳老重逢的喜悅,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那傢伙欠揍!但礙於大家都是生還者,他也不能就這樣隨隨便便就衝上去對人一陣亂打,只冷冷問一句「你在幹什麼」就掉頭離去。紅急急忙忙趕在他身後要他別生氣;博士仔拍拍他的肩膀,順便白了胖子一眼以示支持;風衣男子過了一陣子開始發表「緊急情況下大家以和為貴」的大道理;王大哥人躺在毛毯裡睡死了什麼也不知道;吳老當時什麼也沒做,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是吳老告訴胖子反正現在也沒看到其他人,想喝就先喝。

  直到王大哥醒來又是另一陣騷動,看到還有三個生還者出現在大樓裡,王大哥興奮的跟中了樂透頭彩似地,一一緊握他們三個人的雙手,懇切地傾訴自己這兩天來的種種心境轉變,他們從王大哥口中得知那台計程車跟了他快二十年,從沒讓他失望過,老車的鋼板是真正的鐵塊,要是一般為了圓弧造型採用鋁合金材質的新款轎車早就撐不住了,二十年的引擎運轉還是很有力,他可以用性命擔保;胖子——或者說是林先生——是個和氣的好人;風衣男由於悲天憫人,有個綽號叫「神父」;衝著吳老一句「去編輯部救人」,他硬是開車跑來這個地方想不到真的看到生還者好感動……

  或許冒著生命危險開車讓王大哥很累只好一看到毛毯就鑽進去休息;也或許王大哥真的是個保留著淳樸草根性的熱情現代人類遺產;但無論如何由於他才剛休息過,其實在場六個人當時的狀況都比王大哥還糟,更不用提才剛大動肝火的他自己和遭殃的胖子,大家都很累,隨便寒喧個幾句之後,大夥兒決定誰也不管誰,先休息重要,至於接下來該怎麼辦,再說再研究。

  眾人醒來已是一月三日清晨,紅又趁著大夥熟睡時搬來新的物資,為此她又重新聲明了一次中途停雨的的故事,博士仔這次沒說什麼,只是深深嘆了口氣。倒是那個被稱為神父的男人大肆讚揚了紅捨身為人的精神一番,那場演說旁徵博引,涉獵哲學、神學、倫理道德價值規範以及人類史觀和社會批判,講得極端精采,比葉教授還能扯。整場演說下來,就王大哥最捧場,不時還會提出疑問,如果要他來下個結論,蘇格拉底之所以會死大概也就跟這差不多,畢竟除了自己的學生,沒人想聽他的鬼話。

  他和胖子的關係還是很緊張,雖然紅擺明了說帶來的補給品大家分著吃,但胖子在拿東西的時候目光還是難免會飄到他身上。胖子的動作隱藏得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完美,因為吳老不只一次地在胖子的目光過後將他拉到一旁解釋:「真的都是我不對,和林先生無關。」他必須說,吳老找他的明顯舉動還比胖子刻意的動作來得自然。

  很顯然地,對於這四位突如其來的程咬金,除了吳老有著重逢的情誼之外,他對其他人的偏見都頗為嚴重——對王大哥的偏見少一點就是了。

  也因此當紅特地為了讓大夥有個良好互動而提議再次搜索大樓時,他是千百般個不願意,但紅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又是那麼楚楚可憐地看著自己……也就認了。

  一路上彼此不太交談,博士仔也有些懶得搞笑,七個人沒分成三比四的兩個小團體,反而是變得各顧各,成了七個陌生人。負責拿鑰匙的他走在最前端開路,看到跟在後方的紅總是拉著他的衣角不放,博士仔也識相地特地拉開了和兩人的距離,至於後面的排列順序則是神父、王大哥、吳老、胖子,神父和王大哥偶而會有交談,吳老帶著愧疚也特別離胖子近些,一行七個人就這麼維持著這種尷尬的縱隊打開一間間的辦公室大門。

  轉機在十五樓博士仔的公司,一進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博士仔突然恢復了生氣,像個電視購物頻道推銷員似地介紹各種器材設備,以及這些器材是在什麼領域裡間接幫助人們提升生活品質。對於博士仔的復活,他順口吐了幾次槽,並且笑博士仔是個化學瘋子,現在那副模樣和電影裡的瘋狂科學家沒什麼兩樣。

  「什麼叫做瘋狂科學家!我就告訴你什麼叫做瘋狂科學家!」博士仔笑著拉開自己座位的抽屜,抽屜裡滿滿的全是燒杯。「——這可是我平常拿來裝飲料用的杯子呢!」

  「你用燒杯當杯子?」他挑起了單邊眉毛,這事從沒聽博士仔提起過。

  「不愧是博士啦!想法都跟我們不一樣。」王大哥看到博士仔順手拿起的燒杯,真切地感嘆著。「我家都嘛用玻璃杯,你那個杯子還有刻度,都不用擔心倒超過,我家那個老太婆每次看料理節目都聽不懂她們說什麼幾西西,滷肉醬油隨便加,等我回去一定要買這個給她用啦!」

  「這真的是很特別的生活品味,但會不會有可能是一種沒來由的戀物情節使然,試圖利用與工作相關的各種事物提高自己的自信心;又或者先生你的生活習慣當中本來就不特別在意這些週遭事物,因此對於一般人『燒杯裝的都是化學藥劑』的刻版印象嗤之以鼻,畢竟容器是死物,本就沒有該裝什麼東西的規定,甚至『燒杯』這名字本身也是來自我們人為它取下的名字,不!不只燒杯,其實所有的物體都是這個樣子,記得我曾經讀過一套書,叫做《陰陽師》,裡面的主角安倍晴明提到這樣的做法是一種『咒』,用他的概念來解釋的話就是說,『燒杯』本來並不存在,在燒杯定名前,它只是個『方便用來承裝化學藥劑的容器』,是人們給它燒杯這個咒,它才成為燒杯。我個人認為用這種方式詮釋抽象的『咒』相當有意思。不知道你們覺得如何?」

  聽完神父的高見,現場突然呈現一片死寂,彷彿連外頭不停下著的雨水都受到凍結。

  「呃——咒的事情我們有機會可以一起討論一下。那個大哥燒杯是用玻璃做的容易破,在廚房的話你可以考慮買一般的量杯就好了。」

  紅偷偷地對他做了個打冷顫的動作,他也只能苦笑。那個裝模作樣的天才到底是故意的還是平常就這樣,他個人傾向支持後者。

  「好吧!我們的瘋狂科學家,你現在打算開始推銷燒杯了嗎?還是你打算拿這燒杯當場做個什麼化學實驗給我們欣賞?」

  「哪有……化學實驗!?化驗!對了!化驗!」博士仔重重地將燒杯放在桌上,興奮地喊了出聲。「你真是天才!我們可以試著化驗看看外面的雨水啊!說不定還可以找出什麼方法處理掉這場雨不是嗎!」

  「處理掉這場雨?我們?」

  「沒錯!紅不是說過,跨年煙火爆炸之後雨才下來的,如果說這場雨是因為煙火爆炸產生的化學物質才導致雨水受到污染,那我們就應該可以知道是什麼東西導致雨水落下,說不定還可以阻止這場雨繼續降下!」博士仔的表情很認真,誰也不會認為他現在是在搞笑。「就算沒辦法阻止降雨,能夠持續觀察雨水成分的話,也可以簡單計算出這場雨的殺傷力會在什麼時候減弱。」

  「你的意思是說這雨水的殺傷力有可能減弱?等等,我記一下,這會是大新聞。」吳老立刻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隨便找了個空白頁抄了起來。

  「我先前就提到過,理論上沒有下不停的雨,但是雨水之所以會一直持續,問題出在降雨的雲層會形成一個漩渦,將週遭的雲層吸進來,詳細的原理我不清楚,但補充進來的雲層如果沒受過污染就不會跟著降下強酸雨,應該說強酸雨的濃度會受到稀釋!順利的話我們很快就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紅也不用每次都冒著生命危險幫我們從外面拿來乾糧——然後被某人沒頭沒腦地吃掉。」博士特意將視線移到胖子身上。胖子只是低頭不語。

  「好方法,不過怎麼做?」他順便提醒了博士仔外面的雨只要碰到就很危險,而且這件事情已經變成目前最重要的常識了。

  「這個沒問題啦!等等我準備些工具咱們就到頂樓去看看吧!」

  看著博士仔信心滿滿地拍胸脯保證絕對安全,他沒意見,紅也跟著贊成,神父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沒說,王大哥甚至自告奮勇幫忙搬工具,吳老開始盤算著該如何安排個連載專欄刊載接下來將會發生的種種事件;至於胖子?天知道他想什麼。

  這棟樓樓高二十八層,距離頂樓還有將近一半的路程,由於提議攻頂化驗的人是博士仔,加上自告奮勇幫忙提工具的王大哥緊跟在後,吳老打算詳細紀錄博士仔的發言,因此七個人的順序換成了博士仔、王大哥、吳老、他、紅、神父,以及殿後的胖子。

  由於帶頭的人有著體力稍差的問題,殿後的胖子更是時常脫隊,七個人走走停停地來到頂樓前的安全門前花了不少時間在休息上面,期間神父仍不死心地補充他在陰陽師裡看到的種種玄妙哲理。

  其實神父引述的那些大道理也不是什麼謬論,認真思考起來還是很有道理,偏偏就是時機不太對,讓人下意識有種反抗心理。不過他感覺自己和紅有越走越近的趨向,這點倒是讓他慢慢地對什麼都開始感到無所謂了起來。

  說不定紅對他的感覺是種喜歡,在這近乎末日的當下,紅選擇將所有的信賴毫不保留地留給他,是否這樣的情感能夠昇華成一種愛意呢?紅的呼吸聲因彷彿永無止境的樓層而逐漸急促,他彷彿也感受到了女孩的心跳。

  紅還是抓著他的衣角,這讓他決定鼓起勇氣,握住那帶著信賴的小手。隨著他輕輕一握,隔著手套傳來的回饋卻是一股力量堅定地向後抽離,他心頭一驚立刻鬆手,並且不自然地半握拳心貼著大腿。然而想不到數秒後卻有隻手從後方主動將他牽起,不同於先前始終隱藏在棉手套中的觸感,是帶有熱情體溫的纖纖玉手安穩地將掌心與他粗操的手掌重合,他回頭看了紅一眼,紅抿著嘴低下頭,掌心另一端傳來的力氣也大了些。

  在那一瞬間,他知道了紅的心意。

  「到啦!」博士仔喘著氣的興奮吼聲將他的意識拉回現實,不知不覺地他們已經走到了目的地。

  「你可要保證絕對安全啊——」他說。

  「放心啦!不會被雨碰到的啦!」博士仔不太認真地隨口回答,並且熟練地撬開頂樓安
全門上的鎖頭。「我以前休息時間常溜到頂樓上看風景,這個外面還有屋簷的——哇啊!」

  打開安全門那瞬間,外頭宣洩而下的雨水以最直接的距離落在博士仔面前,確實是安全的距離,但博士仔為了製造氣氛發出的大吼卻驚動了身後的王大哥,一個箭步向後一退,就這麼撞上還踩在樓梯階上的吳老,吳老又撞上毫無防備的他和紅,幾個人就這麼骨牌效應地一個個向後倒。不知打哪冒出怪力的神父往後退了一階檔下全部的人,免除一場摔成一團的災難,卻也順勢把殿後的胖子直接頂下了階梯。

  「呃……抱歉……」看到四腳朝天躺在樓梯間地板上的胖子,博士仔尷尬地縮了縮脖子。

  然後胖子就爆發了。

  從一開始見面至今,胖子在七個人當中除了道歉以外就是沉默不語,由於自己是遭到誤會的現行犯,他自知理虧也沒辦法多說些什麼,但博士仔先前特意的挑釁已經讓他到了極限,這一摔完全成了導火線。

  胖子連珠砲似地對著所有人大吼,說自己又不是故意要擅自取用放在一樓的補給品,東西擺在地上周圍又剛好都沒別人,在那種節骨眼上換做是博士仔也會拿起來吃,而且自己一開始也不敢亂動,要不是吳老說沒關係他也不會真的動手,想不到就這麼成了眾矢之地,也沒人關心過他的想法,就這麼當作事情沒發生過,然後自己就變成了千古罪人似地受到百般刁難,現在又被頂到樓下去,不然你們是看我好欺負吃定我就是了!?

  說完,胖子喘著氣靠在牆邊,其他人或坐或站看著胖子,只有神父過去表示關心。神父將胖子的頭靠在自己結實的胸膛上,像哄個孩子般地柔聲細語,並親切地檢視胖子的傷勢。

  當下他突然覺得神父這個人好偉大,不但在緊要關頭能拿出實質的力量,在胖子內心最脆弱的時候也只有神父挺身而出,一視同仁地關懷這個七人當中最不起眼的角色。

  「那……我們趕緊採集好雨水就下樓吧!」博士仔生硬地開始動作。

  博士仔所謂的工具就是加裝了夾子的長柄金屬棒,據說是特殊金屬製成,在對抗酸性方面有其品質保證,滯銷品,不太好賣,但用在這時候剛好。採集到雨水後,博士仔取出燒瓶,小心翼翼地將燒杯中的可怕液體倒進去,宣布接下來進入整個行動中最危險的階段——運送。

  神父捨我其誰地站了出來,輕描淡寫地表示這時候自己的體力比起博士仔的專業能力更值得信賴。他很不甘心地認同神父的說法,畢竟七個人當中似乎就是神父的體能狀況最為完美。

  奇妙的是,喜歡囉唆的神父倒沒發表什麼長篇大論證明自己的體能優勢如何如何,或許對神父而言,誇耀自己的能力並不是那麼重要吧!

  神父的腳程很快,接過燒瓶後,為了避免運送途中發生不必要的意外波及太多人,他先行下樓放置燒瓶才又上樓和大家會合,並且扶著扭傷腳踝的胖子下樓。

  博士仔表示,在進行化驗之前為了安全起見,需要先把燒瓶閒置一段時間,大夥兒剛好可以趁這機會轉移陣地,把必需品盡量搬上樓,省得到時候要觀察還得爬上爬下的。但神父則認為不如把東西搬下樓,反正採集雨水在樓下也辦得到,一樓大廳對外是玻璃門,採光和到時候可能進行的對外求援上也比較容易。

  經過一番討論後,他們決定採用神父的方案,雖然化驗上,十五樓設備齊全,但畢竟只是中盤商,並不是什麼專業研究中心,博士仔本人的技術比起在十五樓辦公室裡騰出空間還來得重要,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一行人回到一樓時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外頭的雨勢有漸緩的趨勢。這時候,神父突然要大家坐下來好好聽他說幾句話。

  「各位,相信在經過這一整個上午的合作之後,我們已經對彼此有了更深的認識,也希望大家能在接下來需要共同度過的日子裡相互扶持下去,我這麼說並不打算把自己鞏向什麼特殊地位,主要是在下有個想法。」神父面帶微笑地向後退了幾步。「不知道各位有沒有信仰?」

  「信仰?」他感到疑惑。

  「是的,信仰。佛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甚至民間信仰或者任何其他宗教和信念。」

  「那個……拜拜算不算啊?」王大哥第一個發問。

  「當然也算囉!」

  「我是基督徒。」吳老發言。以吳老平日的為人,他倒是可以想像吳老參加禮拜的樣子。

  「我把我的一切都奉獻給科學了!」博士仔笑著說。

  剩下的人都沒有回答。

  「那我就當作在場各位沒有特定信仰囉!」神父接著說。「其實我自己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放心,我並不打算在這裡傳教。只是接下來我要說的可能會讓各位感到訝異。」

  神父是個好人,還是個可以讓人感動的好人,他可以確定,不過像這種時候他就會開始對神父這個人感到反感。

  「我並不是個科學家,這麼說可能會對博士仔有些冒犯,但有些事情我不認為需要用科學的角度去鑽研——就好比這場雨。我相信全世界的科學家都會對這場雨的成因感到好奇,但如果這場雨……打從一開始就和科學無關呢?」

  「啥?」博士仔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掛回臉上。「你覺得我們不需要找到這場雨的成因嗎?」

  「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死雨是神對我們的試煉——請容我替這場雨取下這名字——」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神父的身形突然顯得高大異常。「我們是被選上的人!天父將我們七個人聚集在這裡絕對不是偶然,這是神要給予我們的試煉!你們想想看,在場的所有人包含我自己在內不都曾在心中對人們內心的冷漠感到悲哀?我們不都曾經對人們感到痛心與失望?王大哥感受到的是客人對自己的傲慢;吳老感受到的是整個辦公室當中的怠惰;胖——抱歉,林先生因為暴食而受到誤解;我自己深知人們心中的貪婪;博士仔感受到的是來自周圍視現所散發的嫉妒;美麗的紅小姐看到的是只想和自己做愛的男人們眼中的淫慾;而你,不也在內心對這世界的人們感到憤怒嗎!」

  看著神父高高在上地指向自己,神父對他的解讀有些牽強,但他也不打算否認,嚴格來說,他對這世界的種種情緒可以說是一種憤怒沒錯,既然神父有高見要發表,就隨他去說。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這是七大原罪啊!我們各自在自己的人生當中看到甚至犯下這樣的罪行,而我們又與眾不同地希望改變這個世界的一切亂象,天父看到了,天父降下死雨逞罰這個忘卻十戒已久的社會,並且選擇了我們七個人,讓我們目睹所有事情的發生,他是要考驗我們啊!」

  「等等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們每個人心裡在想什麼?」博士仔並不認同神父的發言,老實不客氣地提出反駁。「而且你還擅自將那個什麼七原罪加諸到我們身上,生活在現代社會卻想靠玄學而不是科學的方式解決問題,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嗎?在我看來這場雨的成因不外乎是工業廢氣污染導致雨水嚴重酸化,本來雲量累積不足還不到下雨的那些有毒物質陰錯陽差地受到煙火爆炸後的某些濃煙催化,導致整個雲層提早降下毒性過強的雨水。」

  「……而且為什麼我必須……嗯……看到你說男人對我怎樣之類的……」此時的紅雙頰漲紅,對於神父沒禮貌的發言感到嚴重的冒犯。

  「紅說得沒錯,你是憑什麼這樣看她?」他決定站出來幫紅說話。「到目前為止你沒真正和紅相處過吧!」

  「觀察。」神父平舉雙手,掌心向下做勢要大家先冷靜冷靜。「很抱歉我的話可能讓各位感到冒犯,在此我先致歉,然而根據我的觀察——王大哥在載我們前來這裡的路上提到過許多客人對他們運將的態度都不是挺客氣,因此王大哥的感受是肯定的;吳老同樣在車上抱怨過整個辦公室一代不如一代;林先生的處境我想各位也都看到了;我自己當然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剩下的是你們三位初次見面還來不及談心的新朋友,先說博士仔,你的專業能力想必受到高度肯定,但你卻總是喜歡用搞笑漫不經心的方式表現活潑的一面,這表示雖然你知道自己能力很強,但相對也擔心過度的能力展現會讓自己少掉親和力,而且你的能力不該只侷限在小小一間化工器材中盤商,想必你的辦公室生活也不會太輕鬆。紅小姐是包含我在內七個人裡面唯一的一點紅,看樣子兩位現在的關係也匪淺了。」

  看到神父滿懷笑意的臉龐轉向自己和紅,一種厭惡卻又無法辯解的情緒就這麼醞釀在他心裡。

  「現在的天氣的確是不怎麼暖活,但紅小姐這身厚重的服裝也實在有些誇張了點,我必須承認這身風衣——」神父脫下身上的風衣,風衣底下是件平凡的T恤,但神父結實粗狀的肌肉卻讓T恤不平凡地浮現著懾人的肌肉線條,裸露在外的雙臂上有著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傷疤。「是為了隱藏我身上的某些特質,為的是不想造成太多不必要的困擾。你我都只是平凡人,卻又各自都有不平凡的一面,我會認定紅小姐看到男人對自己的淫慾,就是因為我自己也是個會拿衣物遮掩身體的人,或許紅小姐有別的苦衷穿著那麼厚重的衣物,但要說那只是為了怕冷可就說不過去了。至於你……」

  神父看著他,皺了皺眉頭。「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是個討喜的人。但你並不單純因為我不討喜而不喜歡我,事實上你不喜歡的事物可多著,你不喜歡這個大環境;你不喜歡人們對彼此的態度;你甚至也不喜歡對種種現象感到無能為力的你自己。」

  說完,神父深吸一口氣,將風衣穿上,默默地看著眾人。

  「……好吧我認輸!你大概是個心理醫生還什麼的吧!我必須承認你還挺準的——至少你說我還挺準的啦!」博士仔兩手一攤。「但是我可不會對你的七原罪理論妥協。」
  「沒關係,我只是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無話可說,而且還很不甘心地發現自己挺接受神父的每一句推測。平心而論,紅確實怪怪的,但這麼大辣辣地說出來還是不應該。他感覺到自己胸口某條緊繃的神經已經拉到極限。

  紅沒說話,只是緊緊握著他的手發抖。他突然發現紅裸露出來的手背上有著奇妙的粉紅色花紋……

  「——我討人厭的高見就發表到這裡為止,接下來的下一步該怎麼做還是需要大家一起同心協力。」

  「你他媽的——」他一個翻身躍起,衝過去朝著神父就是一拳,但神父卻輕而易舉地接下了他的拳頭。「你放這麼多屁就是為了說這些話嗎!」

  「這只是一種看法。我可以理解你不接受的心情。」

  神父的說辭完全是火上加油,神父接住他拳頭的手不放開,他就一個順勢直接用肩膀頂了進去,他那不顧自己身體重心的攻擊行動並沒奏效,反而絆到自己的腳讓他靠著神父的胸膛滑了下來。

  博士仔的角度看不到兩人的動作,直覺認為神父在自己朋友身上貫了一拳,也跳出來幫忙拉著神父一陣亂打,神父只是護著身子不做任何反擊。

  惱羞成怒的他一起身也繼續加入戰局,兩個人四個拳頭就這麼不停錯落在神父街十的胳膊上。

  整個場面變得很難看,像是兩個不良少年沒頭沒腦地攻擊路過的陌生人一般,其餘的人則全像是不敢向前制止的路人們,只能在一旁用那微乎其微的音量要大家冷靜。

  「夠了!」一個相對陌生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大廳,將目光投射過去,是跛著腳站著的胖子,他的聲音比起跌落樓梯間的時候要來得更加響亮。「你們現在是在幹什麼!」

  從來就沒人想過胖子的聲音可以這麼嘹亮,頓時全安靜了下來,靜靜地聽著胖子說話。「大家都有誤會,但是需要搞成這樣嗎?我很笨,不能給大家什麼幫忙,會被大家誤解也是應該的,畢竟我自己本來就不是什麼俊男美女。我也不喜歡神父這麼露骨地說我胖,也覺得他對紅小姐甚至所有人的批評都很惹人厭,但是就因為這樣要動手動腳的嗎!外頭的雨下成這樣,我們哪來的時間在這裡互相責備啊!」

  胖子中氣十足的聲音蓋過了雨聲,一句「我們哪來的時間在這裡互相責備」點醒了所有人,追打神父的兩人鬆開緊握的拳頭,神父也解除了防禦體勢。

  他看了看神父,又回頭與胖子那銅鈴般的大眼四目相對,輕描淡寫地丟出一句「抱歉」就坐回紅身邊。

  博士仔低頭擦了擦眼鏡,「呼」地嘆了口氣,默默地坐回原位。

  剩下神父。

  神父看著胖子。

  胖子也看著神父。

  「——很抱歉,是我不對,我不該完全不顧大家的想法,就這麼自以為是地發表演說。」神父接著說。「現在大家最需要的不會是我目中無人的分析,對不起。剛才我的話對大家都造成了傷害,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說,不管這場苦難還要持續多久,慈愛的天父將會指引我們最好的方向。」語畢,神父對著所有人深深地一鞠躬致歉。

  胖子這才坐下。

  等到所有人都恢復平靜,他們靜靜看著外頭的雨勢逐漸減緩。

  「……如果等等天色突然放晴,我就去受洗好了。」博士仔看著外頭的天色緩緩說著。

  彷彿是要呼應博士仔的說法似地,一道溫暖的陽光照射進來,整個大廳洋溢著許久未見的光芒。

  「感謝上帝……」吳老看著外面的雲層散去,連日的降雨讓他們早已分不清日夜明暗,想不到正在眾人苦無對策的時候,天就這麼放晴了。

  「不會吧——」博士仔也感到驚訝,這和之前間歇停息的雨水不同,是唯有雲層消散才有如此清澈透明的光線。

  胖子高聲地歡呼,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紅緊緊抱著他,欣喜的淚水滑落臉龐。

  王大哥連忙念起阿彌陀佛,感謝玉皇大帝大天尊菩薩娘娘保佑平安等等的大雜匯。

  神父的笑容更是從未像現在這樣真誠過。「我就說吧!天父會指引我們最好的方向。

  「無論是住在美麗的高山,或是躺臥在陰暗的幽谷,當你抬起頭,你就會發現,主已為你我而預備——」一陣悠然的歌聲傳來,吳老兩眶閃爍感動的淚光,唱起一曲柔和輕快的讚美詩歌。

  「雲上太陽,他總不改變,雖然小雨灑在臉上。」神父跟著唱起這首歌。並舉起手要其他人也一起唱。「雲上太陽,他總不改變,他不改變——」

  受到兩位教友的感染,加上外面的陽光是如此溫暖大家的心,雖然對歌詞內容並不熟悉,但就連堅信科學戰勝一切的博士仔也跟著哼起曲子,原先的種種不愉快就在此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彼此聯繫的心。

  他回憶起這三天兩夜的種種,特別是傷害林先生至深的態度,突然覺得自己好傻,或許當下的自己有千百個理由發怒,但事情總會過去的不是嗎?大家同在一艘船上,對他人的過去絲毫未知,共同面對的是海面上的波濤洶湧,不應該為了小事失了理智。

  帶著萬分愧疚的心,他走向林先生,深深地一鞠躬致歉,他不該這麼衝動,不該處處針對毫無反抗的林先生,也謝謝林先生出面制止他和神父之間的衝突。

  林先生要他稱呼自己為小林就好,也接受了他的道歉,小林知道當時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然而拳頭相向畢竟不好,小林建議他還是找個機會趕緊和神父和解的好。

  聽到小林的話,他笑了,笑得開懷。這場雨來得突然,也走得突然。環境污染、溫室效應,不管是什麼理由,地球選擇最激烈的方式告訴人類,祂生氣了,然而到了最後卻又決定放人類一條生路,要人們記取這次教訓。

  這座城市在死雨的襲擊下元氣大傷,許許多多讓人傷心的後續才正要面對,他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麼走,但會勇敢面對。總有一天人們會走出陰霾,重新建立起過去的繁榮,整個台北都心將會邁向新的開始。只是……

  「多年後……當一切都已久遠,人們……是否還會記得這場雨所帶來的教訓?」紅站在他身旁,柔聲說道。

  「會的。」他輕柔地握起紅的手。「我希望。」

  「各位,我先到外頭抽根煙去。一直窩在室內,我的煙癮都快把我逼得我喘不過氣來了。」吳老話還沒說完就已經叼根煙備妥打火機,除了一開始大家會合的那根煙之外,吳老至今還沒抽過半根煙,對一個菸齡超過三十年的老煙槍而言也真是辛苦他了。

  「少抽點。」他笑著目送吳老推開門。

  「死不了的!」吳老也笑著回應自己的後輩。「都三十幾年了——」

  才剛走到外頭,伸了伸懶腰,一縷輕煙就這麼從吳老的身旁緩緩飄起,是啊!都抽三十幾年的煙了還不是健健康康地站在那兒!想到這,他不禁感嘆起人世無常,命運大不同。

  「那個……神父啊?」說話的是博士仔,一旁拉著合好了的小林,由於方才的衝突才結束沒多久,博士仔的表情還是有些尷尬。

  「嗯?」

  「剛剛那曲子還挺好聽的,這是什麼歌方便教一下嗎?」

  「是啊是啊!我也想學著回去當作紀念!」王大哥湊了過來,一時之間,神父成了幾個人的聚焦點。

  神父熱心地介紹這首〈雲上太陽〉,並且從頭到尾講解了詩歌的意境一次,深怕有人聽不懂,還特地放慢了語調並且隨時詢問理解程度。一樓的大廳成了臨時教會,此時的神父也像位貨真價實的神父。本來就知道這首詩歌的他和紅則站在一旁,享受著屬於兩人的幸福世界。

  如果不是這場雨,他和紅不會相識,也沒機會相互吸引,這麼說對不起罹難者,但如果真要他對這場雨發表什麼感想,他心中的感謝或許會大過恐懼。

  一旁傳來四人合唱雲上太陽的聲音,神父的歌喉不錯,小林的聲音則根本就是天籟!王大哥的拍子有些跟不上,至於博士仔……紅笑著搖搖頭,他也輕輕皺起眉頭苦笑,那種歌聲,已經是種犯罪了。

  「我說博士仔啊——應該要多一條法律限制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唱歌的權利吧!」

  「呼嚕嚕嚕嚕啦啦咧——你說什麼我都聽不到啊啦啦啦啦——」

  驀地一道強烈的掣光閃過整棟大樓,緊接而來的是近乎零距離的震天疾雷,大廳理的六人全都還來不及反應,三天來最大的暴雨就這麼下來了。


  一掃先前的歡愉氣氛,六個人全固定在原位不動,彼此交換著啞然驚惜的目光。「吳……老……」

  他緩緩將視線轉向門外,看到一個人影朝著屋裡的方向飛奔,和第一次遇見紅的場景有些許類似。但不同的是,那是個皮開肉綻血肉糢糊的人影!

  隱約中,彷彿聽見了哀嚎。

  紅摀著耳朵尖叫。

  博士仔往後倒退了幾步後立刻向前衝。

  王大哥三步併做兩步也跨步向前疾行。

  小林拖著扭傷的腳踝此時卻健步如飛。

  神父毫不遲疑地趕過小林的腳步前進。

  他也下意識地迴身快步朝大門口飛奔。

  五個人五雙手。

  毫不遲疑。

  五個人五雙手。

  一同緊緊壓住大門。

  五個人五雙手。

  無視門外死命求援的熟悉人形。

  五個人五雙手。

  默默看著雨水腐蝕門外不斷冒出白煙的有機體。

  五個人五雙手。

  任憑吳老在眼前活生生地被死雨化為一灘褐色稀泥。

  光明稍縱即逝。

  黑暗再度降臨。

  時間就這麼停擺,暴雨之中人聲不再清晰,厚重雲層所帶來的黑暗也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黑夜真正來臨,或是雲層遮蔽了光明。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不管究竟是誰先頹喪了雙腿坐下,剩下來的人再也看不見希望。

  沒有任何人開口,大家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一句話也不說。就連唯一和吳老有過交情的他都不願意表示什麼,情況就是這麼危急,讓吳老進來只是害死全部的人,本來就是跑出去抽煙透透氣的他自己不對,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沒錯事情就是這樣,沒有異議!

  沒有人說,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把求救的吳老關在門外是大家第一時間的反應,不是天人交戰後的結論。全部的人都見死不救,沒有例外。反正大家會聚集在這裡只是巧合,誰也不需對誰負責,自己的生命交給自己照顧,吳老會死全部都是因為他那該死的笨腦筋認為這場雨已經完全結束了,誰叫他要這麼大辣辣地跑去外面抽煙,活該,是的是他活該,吳老會死都是他自己活該倒楣剛好碰上再次降臨的死雨,誰也不需要為這件事情負責,對!不需要負責!

  ──那良心呢?死雨的落下究竟是凝聚人們的內心還是讓原本就毫無牽連的個體更加孤立?紅現在想的是什麼?博士仔現在想的又是什麼?王大哥呢?神父呢?小林呢?大家現在心裡究竟在想什麼?自己和吳老原本就認識,誰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為了這件事情和大家翻臉,他擔心起自己的立場,開始覺得背後有強烈的視線籠罩著自己,就連紅都變得無法信任,他彷彿看到其他五個人的臉孔慢慢扭曲變形,心理盤算著如何將這個眼睜睜看朋友被害死的傢伙從這屋子裡給推出去……

  他多麼希望告訴大家自己和吳老從來沒有過任何交集,對於吳老的死他深感遺憾但絕對沒有絲毫怨恨……但這想法才剛映入眼簾,一股噁心感立刻油然而生,還來不及試著忍耐,胃裡的酸液就順著喉嚨湧了出來,此時的他顧不得形象和其他問題,只能大吐特吐。

  博士仔跟著也吐了,還就這麼一個順勢轉身全吐在小林的褲襠上。

  酸味即刻傳開,首當其衝的小林再也忍不住。

  王大哥摀著嘴巴連滾帶爬地找了個角落發洩。

  神父還來不及說話就誇張地朝著正前方噴射出一道帶著酸味的水柱。

  只有紅不動聲色地對著門外發愣。

  誰也沒想到,親手害死一個人之後,打破沉沒的是此起彼落的嘔吐聲。






落幕

  「——後來我們誰也不想動,外頭的雨彷彿再也不打算停息,特地準備了器材要化驗雨水的博士仔陷入崩潰狀態,砸了幾只燒杯,還是靠著神父的蠻力將他制止下來,但再也沒人提起化驗這件事,也就是說,我們除了等死,什麼事情也不想做。

  我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時間對當時的我們而言已不再具備任何意義,我甚至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血液順著血管在無意義地運送著養分,我的身體努力地活著,但我的心已經死了。

  我甚至無法阻止自己的身體繼續活下去。

  王大哥不時會傳來陣陣的啜泣聲,我從他微弱的氣息裡得知,他好愛好愛他的太太,家裡的孩子不知道現在究竟怎麼了,他不停地哭泣,但我們誰也沒那心情去安慰他。就連神父似乎也失去了信仰。

  小林已經與褲子上的穢物妥協,或者該說他當時根本就已經沒空理會這些事情,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不停地將剩下的乾糧往嘴裡送。聽說人們面對壓力的時候有各自不同的疏壓方式,暴飲暴食大概正巧是小林的習慣吧!反正已經沒有人會去責怪他了,我們連自責都來不及。

  我們失去的不只是吳老,我們失去的是惻隱之心,我感覺自己跨越了數千年的時空甩了孟子一巴掌,或者該說,是孟子跨越了數千年的時間趕過來,重重地在我腹部給了一拳。說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再多的懺悔也換不回吳老的生命,我不敢想像吳老在死前看到了什麼,更不敢想像他在想些什麼。

  我只知道,那樣椎心刺骨的痛,在我往後的一生當中,我都不要它再發生第二次。

  紅一直都不動聲色。

  吳老死後,紅就再也沒有移動過自己的腳步,就這麼靜靜坐在玻璃門前,看著外面的雨不斷地下降。我不敢接近她,眼睜睜看著我們五個人將吳老冷血地擋在門外,紅看到的是否是五個惡魔邪惡地裂嘴而笑?她是親身經歷過煉獄歸來的生還者,看到人們在雨中相互推擠、踐踏;汽車駕駛不顧一切地踩緊油門衝撞路人……各式各樣的醜態就這麼活靈活現地在她面前演出一齣齣荒誕劇,好不容易來到這個地方和我們相遇,卻又看著一群人為了生存而犧牲他人的生命……如果是我,究竟會有什麼想法?

  然後她就衝出去了。

  如果不是小林那宏亮的聲音,我們都不會發現紅的行動。在此我並不想將自己塑造成英雄,但我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當時我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就連神父的怪力也阻止不了我追出門外抱緊紅的那股衝動。

  紅哭著問我,為什麼這場雨竟然殺不死她,吳老就這麼無辜地走了,她想死卻死不了。

  把我們拉回大廳的是神父,我感覺到自己的皮膚正在發燙,紅卻毫髮無傷。驚醒過來的博士仔阻止了神父要把剩下的水倒在我身上的舉動,他說這雨水的成分不明,隨隨便便把水淋上去可能會造成更嚴重的傷害。於是他們改為合力按著我的四肢,由神父跨坐在我身上為我禱告。

  疼痛的感覺持續了一陣子,但除了起水泡之外沒有更嚴重的傷害。博士仔驚喜地歡呼,他說總算雨水的強度受到稀釋,死雨所帶來的惡夢就要結束。

  圍繞在紅身上的迷團也終於解開,她染上了不知名的皮膚病,被醫生宣告不治的她在跨年的夜晚來到高樓上,用簡訊把最後的遺言傳給所有電話簿裡的朋友,然後一筆一筆地將電話簿清空,打算跟著煙火的綻放一起自殺,這是她認為最浪漫的死法,想不到跨年的煙火卻發射失敗,正當她還不知所措的時候,這場大雨就這麼落下。

  被淋得一身濕的紅突然忘了自己的目的,急急忙忙地下樓,卻看到了那場煉獄。然後她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被雨水腐蝕得嚴重,但身體卻絲毫不受影響。當下她還沒有這份自覺,只是推開人群落荒而逃,在某間空無一人的服飾店裡順手拿了那身厚重的大衣,和我取得了聯繫。後來的發展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一樣了。

  博士仔說這可能是皮膚病變反而導致身體對雨水的某些劇毒產生抗體,神父則說這是來自天父的奇蹟,總之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她趁著大家都熟睡的時候冒著雨幫我們帶來各種物資,卻顧慮著博士仔的身分而選擇不說出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的體質。

  我必須說,當時我對她的顧慮感到生氣,但現在我能理解紅的心情。她是個生命被宣告倒數計時的人,上帝卻又殘忍地不告訴她究竟剩下多久的時間,反而還給了她這種對死雨免疫的特權,我不明白神為什麼這麼做,但我武斷地認為神要紅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有面對的勇氣。

  祂藉著這場雨,沉痛地提醒著我們所有的人這件事。

  記得當天第一次放晴,紅問我『多年後當一切都已久遠,人們是否還會記得這場雨所帶來的教訓?』我的回答是,我希望。今天,寫下這整篇故事的最後一段結尾,外頭已經又是過去的車水馬龍,請容我引用紅的話,多年後當一切都已久遠,人們是否還會記得這場雨所帶來的教訓?」






  「連載結束了嗎?」辦公室的新人抬起頭問我,他的位置我很熟,我剛進公司就坐在那裡。「編輯長?」

  我給了他一個微笑,點點頭。打下我的最後一段結尾。






  「博士仔完成博士學位後,毅然決然地跳槽到製藥公司產品開發部門發展,每天過著晨昏顛倒卻快樂的新藥開發生活。附帶一提,他現在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王大哥回家後遵照博士仔的建議買了一堆量杯給老婆,換了台新車,卻留下方向盤掛在客廳牆上作為紀念。

  小林現在每個禮拜都在詩歌班義務教唱,每半個月則固定參加神父強制為他設計的減肥班,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

  神父回到任教的道館當他的搏擊教練,難怪他的身手這麼敏捷,他說自己挺愛每兩個禮拜虐待小林的義務減肥班,至於他長篇大論的壞習慣依然改不掉,大家都認了。

  紅在死雨停息後半年在親人和朋友的圍繞中過世,最後的表情很安祥。

  最後,請容我再一次嘮叨,請務必記得死雨降臨時的種種無力;請務必記得當時的你我都只能選擇等待;請務必記得即使到了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這場雨的成因,以及確切的抵抗方式。死雨是場浩劫,人們面對死雨,彷彿所有的努力都是徒然。

  ──但我們仍然保有彼此。

  謹以這篇故事,紀念逝去的吳老和我的妻子。」

 

【大兵隨筆】扼殺原創的那把刀不是抄襲,是輕蔑

 


  在我還沒來得及搞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前,九把刀與陳漢寧(以下稱其網路暱稱斷弦)之間的抄襲風波已經在網路上開打多日,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文學獎得獎作品可以讓一個現役知名作家「強烈地覺得自己受到委屈」,特別是當他的對手只是個沒沒無聞的高中生時,究竟是什麼樣的文字暴力,可以讓一個至今依然魅力四射的暢銷作家感到束手無策,然後演變一場不知為誰而戰的網路文字大戰。

  總之得到的訊息是,斷弦的〈顛倒〉遭九把刀指控抄襲其《語言》一作,這件事情鬧上了蘋果日報,有人覺得這是知名作家對於小市民的壓榨,但也有人站在支持偶像作家的立場上,對認定〈顛倒〉沒有抄襲的文學獎評審團隊大聲撻伐,並且認為台灣的智慧財產權已死……

  網路上對這件事情的爭議已經夠多了,我也不想去討論那些人到底誰的口水有堅定立論,誰的口水又語帶髒字,令人不堪,總之只要把兩部作品擺在一起觀看,不就得了?

  於是乎我看了這兩部作品,結論很簡單,這東西不叫抄襲。

  如果有人連「抄襲」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那就請閉嘴,乖乖多唸點書再回來討論人家的作品到底寫了什麼。

  不可否認地,兩部作品在呈現主角進入異世界後所造成的衝擊是雷同的;一開始的倒敘手法是雷同的;最後留下求救訊息的方法也是雷同的,然而以長度來看,雖然斷弦自己認為〈顛倒〉是長篇作品,然而就連《語言》都只是個中短篇小說,〈顛倒〉當然更只會是篇短篇小說,在這裡要提的是,兩部作品一開始寫作的格局就不相同,對《語言》來說,〈顛倒〉一作當中,類似其橋段安排之處也只有《語言》全篇的序章,然而這樣的一個序章,對〈顛倒〉而言,卻已經是小說的全部,光要表達的重點就不相同,如何說是抄襲?

  再者,我們來看內容的部分。《語言》當中,主角進入的世界是「混亂」的世界,而〈顛倒〉進入的世界則是「顛倒」的世界,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在兩部作品若干文字鋪陳看來的確有相似之處,但若仔細閱讀,會發現作者所要表現的事情截然不同,拿方程式賽車的各廠空力套件舉例,用了差不多的工具和材料,作出相似的車殼,但骨子裡卻沒一個地方相同,全世界這麼多賽車迷,看來看去這些賽車長得還不都是差不多一個樣,有誰會去緊咬那些或許只有「後照鏡角度不同」、「擾流板長度不同」的事實,然後大罵對手車隊的車子「抄襲」了自家車隊的設計?

  大家都知道,內涵是不一樣的。

  討論九把刀的《語言》,不該只看最開頭的求救訊息,因為那只是一部小說的序;相對地,看斷弦的〈顛倒〉,則必須只看整個異世界初體驗的過程以及求救訊息,因為那就是這篇小說的全部。以短篇作品而言,〈顛倒〉的全篇故事架構是相當公式化的,由於是短篇,作品無法利用文字鋪陳太大量多餘的敘述去介紹一個全新的世界觀,也沒時間浪費在刻劃多麼深刻的劇中人,因此最理想的開頭就是丟一個發展到一半的事件給讀者,強迫讀者立刻進入狀況,然後劇中人物精簡化,只出現必要的角色和對白,最後隨著故事的推進,留下一個嘎然而止的結局留待讀者去思考。

  請試著去想想,〈顛倒〉是不是符合了這樣公式化的寫作方式?而這樣的安排,我會說連倪匡的短篇都這麼搞,只是隨著題材不同;作者的筆法、學經歷不同而衍生出各種不同的作品,但認真推究回來,會發現循的都是相同的理路。這沒什麼大不了,因為短篇小說的字數少,本來就不適合平淡地陳述,因此在多年來無數作家前輩的努力下,逐漸發展出這種適合短篇作品的寫作公式。

  〈顛倒〉符合了這樣的公式,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很不巧地和九把刀的《語言》序章有著相當大的雷同。

  如果只因為用了相似的橋段就叫做抄襲,讓我們來玩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數字假設:假設全世界人口六十億人,具有中文書寫能力的佔十分之一,然後這十分之一的人當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寫小說,又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寫的小說上得了檯面,最後這十分之一的人當中,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寫都市恐怖小說,到底有多少人在寫作都市恐怖小說?

  答案是六十萬人。

  全世界用中文寫都市恐怖小說的人口有六十萬人,想看到六十萬篇截然不同的作品?那可真是浪漫到愚蠢的想像。

  雷同,本來就有先來後到的不公平因子在。

  既然都明知道了先到位先成名的人有著「第一人」的優勢,在文學討論上,我們看的就不應該只是緊咬著後來的人「抄」了什麼不放,畢竟誰也不能隨便斷定作者辛辛苦苦寫出來的作品是「抄」來的。我們該討論的是,究竟這些同質性高的作品各自表達了什麼?在相近的筆法與鋪陳之中,誰在哪些點用得好,誰在哪些橋段又需要加強?文字創作,除了自娛娛人,求的還是個進步吧!

  〈顛倒〉很大膽地在科幻寫作當中選擇「時間」作為發揮的題材,也果不期然地碰上了破壞時間邏輯後的困境,主題是「顛倒」,卻顛倒得不夠徹底,雖然可以視為主角身為「介入者」的身分,與整個世界觀並沒有完全同步來解釋,但以主角從試圖融入世界,到最後直接被這個世界吞噬的結局來看,主角在轉變的過程當中所經歷的改變其實著墨並不深,並且在表現退化以及迷亂的手法上還有待加強,這是〈顛倒〉一作當中,需要改進之處。然而本部作品試圖用打破既定世界觀感的方式呈現一個全新、在其眼中絮亂,但這世界上的人們卻習以為常的平行世界,這樣的野心是值得讚美的。

  《語言》很成熟地勾勒出瘋子眼中的瘋狂世界,九把刀本來就擅長描繪精神不正常的錯亂世界觀和人們,在這部作品當中亦然。只是選擇了短篇小說式的開頭,卻在後頭加上一大篇幅大戰外星人的故事,總讓人覺得前後段落的強弱平衡不足,或許可以稱之為是一種缺憾。命題是「語言」,其實作品本身與題目並不是十分相扣,然而作者用自身的文筆彌補了這一點,讓讀者可以隨著如同荒誕劇般的故事軸線一路順利往前推進,並且迎接一個略帶感傷的喜劇結局,雖然故事發展與開頭相比顯得頭重腳輕,但以一部小說創作而言還是不錯的。

  將兩部作品並排來看,會發現,九把刀的優勢在於文字運用能力凌駕在斷弦之上,但以作品本身對於主題的表達而言,從一而終的斷弦略勝一籌。並且在人物刻劃上,同樣是身陷異世界的主角,九把刀的主角因其鋪陳,彷彿承受了較於斷弦筆下主人翁更大的壓力,卻因為在序章最末段的表現過於平靜,比起斷弦主角最後的結局來說,反而稍嫌弱了點;即使不與斷絃相比,主角在開頭的冷靜與接下來重新出場時的形象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而中間卻沒有太多深刻的段落解釋這中間的落差,總讓人感覺有所遺憾,我甚至會懷疑《語言》序章與其後段是否在寫作時間上有所間隔。

  不知道有多少人認真去了解「抄襲」代表著什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認真地看完了《語言》和〈顛倒〉?這麼說很不客氣,但我要這麼說,在彷彿將人淹沒的惡臭口水戰之中,我看不到九把刀的支持者跳出來用認真、言之有理的分析去比較兩部作品,然後推導出「抄襲」的結論,我只看到諸如「刀大,我支持你!」、「台灣的著作權法都寫假的啦!」、「抄了還不承認!」等等情緒性字眼,反倒是站在反面立說的人,辛辛苦苦寫出了自己的看法、想法,換來的又是不需要負責任的噓聲。

  我當然能夠理解〈顛倒〉之所以被指責抄襲《語言》的原因何在,然而當事情演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九把刀與斷弦,誰都下不了台階,事情從一開始借用來曲解整個網路發聲行為的沉默螺旋,一直演變成到明顯的樂隊花車效應,以及被戲謔的少數落水狗同情者,這不是選舉研究,也真的很不想拿不符合台灣選舉現況的沉默螺旋理論套用一個甚至與選舉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網路人際傳播,但就是這麼好用。

  怪誰?

  怪大肆炒作的媒體?怪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九把刀?怪明明做了卻死不承認的斷弦?還是怪沒事亂爆料的斷弦家人?怪二水鄉公所裡不明究理責怪九把刀欺負高中生的婆婆媽媽?或者怪評審假客觀真打壓新銳暢銷作家?怪網路鄉民閒閒沒事幹就只會仗著自己坐在電腦前面隨便亂放話?

  怪誰?

  怪一下自己吧!

  怪一下仗著人多示眾所以講話只需要狀聲詞的自己吧!怪一下風吹兩面倒,也不知道自己立場到底是什麼的自己吧!怪一下隨便跑到作家前輩部落格大放人身攻擊的那個沒水準的自己吧!怪一下意見不合就只會選擇性接收訊息然後一味逞強反擊的自己吧!怪一下從來都不想不願不能也不會認真把人家文章看懂得自己吧!怪一下靠著阿Q式精神勝利法沾沾自喜的自己吧!

  好好一個小說創作的新生代,就只因為作品的原創性不足,就隨便冠上一個「抄襲」的罪名給他,作者自己說了問心無愧,九把刀可以不諒解,你們這些搖旗吶喊的群眾是在跟著不諒解什麼?斷弦的良心是長在你身上不成?評審團一致認定了沒有抄襲的作品,九把刀有聽不進去的理由,但落井下石的群眾到底是哪來的文學素養還是立場去推翻一個專業作家的判斷?

  相信評審團也是本著鼓勵年輕人創作的心態給予佳作,畢竟〈顛倒〉整篇作品仍然有其青澀待加強之處,都已經明知道爭議存在卻堅持要授與這個獎項,這樣的專業考量,難道還要被污名化?相信一個人沒有說謊,這麼難嗎?

  整個事情下來,最大的受害者會是斷弦。無論對外表現得如何委屈,九把刀依然是九把刀,他的作品依然可以繼續出版;就算被網路上的群眾謾罵,評審團的作家前輩依然在文壇有著屹立不搖的地位,不會因為一群名不見經傳又只會人身攻擊的匿名人士動搖;各個在部落格裡發表事件評論的格主包含黑羽自己在內,也會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該寫作的時候寫作,該休息的時候休息,反正事情過去,台灣人的網路話題永遠都燒不久;而那些自認不屑具名的傢伙當然也不會受到傷害,反正他們樂於成為被傳播學者們類化的那些「群眾」,總會找到別的樂子。

  但是,受到傷害的斷弦,有沒有可能因此失去對創作的熱誠?有沒有可能因此再也不願意提筆寫下任何「雖然原創,但卻可能被視為抄襲」的作品?對,群眾都不關心。

  反正干我屁事!

  是這樣子的思維嗎?

  因為不認識這個新人,所以只要能看九把刀的小說就好了?因為九把刀是刀大,斷弦只是陳同學,所以刀大抄襲卡夫卡就不是抄襲,斷弦抄襲九把刀就是抄襲?

  九把刀有沒有抄襲卡夫卡,和斷弦有沒有抄襲九把刀,是同樣的問題。並且假如人們可以輕易認定九把刀是九把刀,所以斷弦一定看過九把刀的小說因此一定是斷弦抄了九把刀,那同理可證,因為卡夫卡是卡夫卡,所以九把刀一定看過卡夫卡的小說因此一定是九把刀抄了卡夫卡。

  把文字當作數學來玩,很好玩唄?

  討論《語言》也好,討論〈顛倒〉也罷,甚至是把卡夫卡的《蛻變》拿來一起討論也行,有人用過,後面的人都叫抄襲?九把刀我如果指控你抄襲《蛻變》你要承認嗎?「做了什麼你自己知道」,這種態度得體嗎?

  簡單來說,只是原創性的問題罷了。

  原創性不足又如何?下次再挑戰一篇更原創的嘛!

  提醒一下後面的人:「嘿!小子,你這麼寫跟我的太像囉!」然後前輩和晚輩一起討論一部作品的內涵,有很困難嗎?

  非得要學古人文人相輕?

  黑羽幹什麼整篇文章這麼嗆?因為預設被嗆的人一定覺得很幹,所以這麼嗆;因為預設了被嗆的那些人都是錯的,所以這麼嗆;因為預設了除了自己以外別人的觀點都不是觀點,所以這麼嗆;因為想要讓這麼想的人知道這麼做有多麼無聊,所以這麼嗆。

  抄襲,旁觀者說得輕鬆,殊不知,身為一個創作者,聽到這樣的指控被輕蔑地說出口,那是多麼心痛。

 

My Commitment

凡進入血紅屋者,除商業廣告,所有討論,含惡意謾罵及各種傷風敗俗字眼,黑羽承諾一概不刪!這是個主張言論自由的時代,我選擇無條件相信公民的自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