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19

【短篇】〈黑羽〉

 


  「大家看這裡,來──要拍囉!一、二、三!很好。」負責拍照的同學手才剛放下,大家立刻簇擁到數位相機前,一夥人擠著十幾對大大小小的眼珠子,試著在那三吋半的螢幕裏面尋找自己的身影。
  
  同學會的筵席上,除了杯酒言歡相互嘻鬧之外,大合照總是聚會當中的重頭戲,在燈光美氣氛佳的包廂中,幾個人輪流擔任臨時攝影師,隨時要求旁邊的人站進去一點、前面的人蹲低一點、某甲的頭擋到某乙的半張臉等等……諸如此類的要求完畢,進來收盤子的服務生就成了真正所有人得以一同入鏡「合照」的救星。

  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鑑,這一次的同學會,大家心照不宣地不再攜家帶眷出席,發酒瘋的老光棍說得好,到底辦的是同學會還是懇親會!老婆孩子的零零總總加起來硬是比出席的主角多也就算了,偏偏還有些人的眷屬彼此互看不順眼,東西吃得不多,倒是脣槍舌劍地全給變成了酸不溜丟難以入喉的酸辣料理,說明白點,連酒都難喝了。

  這回主辦人識相不少,千交代萬交代就是不希望上回的尷尬場面再一次出現,果然少了陌生人的攪局,事隔三年的聚會還算成功,老光棍也就不消一個人兀自坐在最角落形單影孤地喝悶酒。

  如果單以布爾喬亞階級的觀點來看,老光棍是出席者當中最有成就的一位。白領階級,在台北信義區有間像樣的落腳處,聽說還跟張惠妹住在同一棟樓裡,不過他從沒見過這位家喻戶曉的鄰居就是了。從大學時代開始,老光棍就有著強烈的反社會傾向,參加的社團專搞學生運動,而他又在大二的時候領銜當上整個社團的領導人,並且還破天荒地一路領導社團到畢業為止,他還記得當時學弟妹痛哭流涕地歡送這位帶領群眾在總統府前靜坐抗議高學費的傳奇人物。或許是深受六四天安門事件的影響,老光棍雖然總是站在第一線,卻對學生運動所能造成的影響感到懷疑,雖然台灣的政權不太可能派軍隊鎮壓學運,也沒那天大的本事阻止那群像食人魚般,必定要將你啃噬殆盡的媒體去渲染任何一個反政府組織的運動──他們總是巴不得天下大亂不是嗎!然而老光棍依然不相信,在激情過後、在一群人搖旗吶喊地革命的激情過後、在社會大眾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新聞一同憤慨的激情過後、在那群拿著遙控器卻被千篇一律的節目主宰著觀點的法蘭克福學派眼中的媒體祭品熱烈討論著社會問題的激情過後──他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老光棍認為,這個地球還是繼續運轉,這個社會還是繼續踏著自己的腳步在往前進,不因路上的任何一塊碎石所絆。

  有人說老光棍的理念悲觀,是一種對社會的不信任,他說他就是相信這個社會才有這樣的觀點,他相信這個社會已經完了。

  ──這還不是導致老光棍變成老光棍的原因。

  或許是學運久了,學校裡的師長和同學都挺認識他,那種超然脫俗的理念並不至於讓他變成屈原,反而還因而多了一些仰慕者。老光棍的問題出在他那邋遢的生活習慣,任何一個認識他的人都知道,老光棍的生活相當忙碌,忙到中午買飯可以站著十分鐘就地解決,忙到上完政大的法學方法論可以飆車趕去世新旁聽媒體批評,然後再繞到輔大把研究方法的課搞定,每間學校都有人以為他真是自己班上的同學,但卻也沒有人真正確定他到底是不是這間學校的學生。他喜歡徐志摩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的感覺,卻沒發現他自己揮一揮衣袖,帶走的是滿山遍野的雲彩。這樣的充實人生犧牲的是對生活品味的照料,而如果只是單純生活品味出了差錯也還好,偏偏老光棍可以連續三天穿著同樣的衣服去上課,這也同時意味著他連續三天都忘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洗澡。連自己的身體清潔都不知道在意的人就更不用提那個已經是場悲劇的房間了。

  當老光棍的朋友很辛苦,除了得無預警地接受那些個高談闊論之外,關於身體不時散發的異味,雖然並非與不善人居,還是得當作如入鮑魚之肆般地,想辦法讓自己久而不聞其臭。由於本人始終毫不在意,漸漸地老光棍也就失去了吸引異性的魅力。

  老光棍最特別的地方在於,他總是藉著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件觸發大靈感,然後一股腦兒地往他的社會學理論塞,他說這叫做「從社會的最底層發自內心有感而發的關懷」。最明顯的例子如下:當隔壁房的室友不只一次地提醒他記得整理自己的房間時,他搔了搔一頭三天前起床便沒整理過的亂髮,不好意思地關起門來忙了一下午,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錯過文化人類學的課程,也可能(或者該說是必然)是他生平第一次翹課──還是旁聽的課。當室友再次回到家裡時,他受到了老光棍的熱情擁抱當作謝禮,推開房間看到的場景是一個總算可以用「有點亂」這種比較級字眼來形容的生活空間,但老光棍的興奮之處不在於此,而是他在整理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論述。他的說法是:「我的房間很亂,所以我必須整裡,但是我注意到一件事情,那就是當這個問題並不只是出在於我的房間亂,而是整個房屋的結構設計有問題時,我必須做的竟然是打掉整棟樓,然後重新建構一個讓我滿意的住所!你知道嗎!這不可能!是的這不可能!所以我們要想改變這個社會並不是單靠一些傳播理論或是社會團體就可以的,而是整個社會必須從最底層開始重新建構起來!天啊──你知道這個發現有多重要嗎!我們的想法都錯了!高知識分子根本就不足以改變社會任何事情,我們需要從最基本的要素開始著手啊!」

  ──可想而知的是老光棍又多了一篇論文,題目可能是「閱聽人素養的提升方法淺論」或是「整體社會層次提升的實踐方法」等等,反正這些東西對誰都不重要,只有他是發自內心地介意身旁的人轉了十幾台新聞台之後看的內容都一樣,也只有他真正在乎台灣的閱聽人素養正在媒體和廣告主的惡性聯手當中慢慢退縮到幾近無知的地步。

  不可否認地,老光棍這種認真的態度讓他理所當然地以第一名的成績外加一個「史上最短時間取得社會學博士學位」的稱號畢業。稍微往前回溯一點時間,稍早之前他已經先拿了傳播學和社會學的雙碩士學位。

  第一個收到老光棍履歷的人事經理做了三天的惡夢──當一間參考書出版商只想請個掛名的碩士幫忙校對資料順便兼職排版業務時,收到這種浩浩蕩蕩兩個碩士外加一個博士頭銜的履歷,人事經理第一個想到的是不知道這個薪水要怎麼算。所以他沒給錄取。

  (編按:說到這裡可能得要先提提老光棍最愛的兩位學者,杭士基和薩依德,前者是神──老光棍是這麼說的。對於這位可說是當代最具影響力的社會人文學者,他的話語就是老光棍的聖經,走進老光棍的房間,放眼望去就是一堆大大小小的杭士基原文書、中譯本、簡體書,遍佈在書架上、椅子上,和地上。博士班的同學都很清楚老光棍的思想原點建構在杭士基的反媒體基礎上。另一位學者薩依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之間的反思和批判也讓老光棍在力斥台灣媒體不斷引進外來商業節目的論點上有了扎實的立足點。和杭士基的著作一樣,走進老光棍的房間,放眼望去就是一堆大大小小的以下省略。基於書是拿來讀的原則,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書到底堆在哪裡,甚至他可以隨性地直接拿起一本聖經──這裡說的是杭士基的著作──蓋泡麵。反正書皮變成什麼樣子對內文一點影響也沒有,而且重點是那些書的內文早就深深烙印在他自己的腦海裡。恐怖的男人,老光棍。

  特別提到這些事蹟絕對不是為了騙稿費,而是要讓各位讀者了解老光棍專精的研究領域──我們擔心外在特徵過度萬能的他讓人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最重要的是,這關係到老光棍的第二份履歷。以下回歸到文章本體。)

  老光棍第二次應徵的工作還是跟出版事業有關,很幸運地這個出版商的人事經理見多識廣,管你拿幾個碩士還是擁有什麼博士頭銜,反正我們要的就是一個神聖又偉大的職業──作家。這間高格調的出版商發行的不是坊間隨處可見、封面畫得美美內容卻乏善可陳的言情小說;也不是打打殺殺、男主角見一個愛一個的新生代武俠小說;更不是陳腔濫調老生常談的各式各樣勵志作品,而是更符合傳播學和社會學雙碩士學位外加社會學博士身分的書籍──社會文化類專書。通常這種書都擺在書店最後面的書架上,上面積著厚厚的一層灰,旁邊擺著杭士基和薩依德的大作,等待著哪天有個報考傳播研究所的傢伙站在書櫃前拿起書、彈掉上面飽受風霜摧殘的灰塵、順手翻上幾頁,滿意地點點頭之後放回去。難得有些人比如老光棍會把這些書帶回家蓋泡麵,老闆多半會很熱情地以六折等等的價格禮遇這些伯樂,掛著一百零一號的笑容目送客人離開,然後發誓除非有人訂書,否則這輩子再也不進這批貨。

  老光棍事後回憶起這段往事,總笑笑地表示當時剛出社會衝得太快,才接下了這個出書的任務,並留下這個「不堪回首」的記憶。或許老光棍是謙虛,然而這本書的出版才真的是奠定了他未來人生一片前途光明的基礎。讓我們來看看這段奮鬥史:

  話說老光棍收到的訊息是出版一本書,討論的議題是文化傳播的起源與發展,這種命題對一個熟諳文化傳播和社會學的博士而言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任務,然而這畢竟是老光棍的處女作,他還是特地起了個大早,從頭到腳徹徹底底地沐浴淨身了一番,為了加強自己的信念,甚至還仿造日本人當頭沖了三次的冷水。他並不在意書商用買斷的方式完成這本書,哪怕這意味著從此這本書不論再怎麼暢銷,老光棍都抽不到任何一筆版稅。「這正是檢視我所學所長的好機會!」他是這麼告訴自己。

  即使是老光棍這種專精於文化傳播領域的人,在真正要討論「起源」問題的時候,還是不得不借助國家圖書館強大資料檢索的幫忙,至於發展的歷程可能牽扯到各式不同的傳播理論,以及和各種學派之間的相互關係等等,都是他需要一並討論的問題。學運出身的他在研究生時代便投靠實用主義的邏輯思辯方式,平常並不特別在意歷史部分的老光棍特地重新翻閱起各種基礎書籍,認真地比對外國文獻資料和台灣學者研究之間的差異,以及種種不同的起源時間爭議,由於各家學派說法不一,他在責任編輯討論過後,決定採用兼容並蓄的方式撰寫書籍,將各個不同的起源推論一一列出,並按照自己的觀點告訴讀者他的選擇及依據。他相信閱讀這本書的讀者群該是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高知識分子,就算不接受他的觀點,至少也可以在書中所列舉出來的各個不同起源當中尋找到一個自己願意接受的論述。雖然責任編輯告訴他這本書定位在大學傳播類科系的教科書,他還是偷偷地將這本書的層級拉高到介於學士和碩士間的等級,讓老光棍的這本處女作得以讓更多的讀者享受吸收知識的樂趣。

  是的!這本書的作者或許只是個在學界名不見經傳的老光棍,但誰沒有第一次?難不成市面上翁秀琪、馮建三或是彭懷真等人的書都是一開始就成為經典名作不成?老光棍並不期許自己像杭士基那樣成為世界知名的社會學者,但他身為一個關心社會的博士熱情還是讓他對這本書懷有小小的野心,那就是藉著這本書的問世,讓他踏出改造社會的第一步。從熱請擁抱室友的那天過後,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總算等到一個機會可以拆掉那棟建築結構錯誤的老房子,好好認真地從頭開始打地基,建造一個他長久以來一直嚮往的完美住宅。

  老光棍過去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學者,大學時代這麼拼命地吸取新知,為的也絕非僅在於未來報考研究所的路可以輕鬆一些,他只是單純地認為,要批判並且改變這個社會,需要的絕對不只是蠻幹,而是先了解這個社會的整體運作之後,找到社會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原因,藉此推導出一個真正適合台灣的社會改造方案。這樣的努力感動了不少師長,除了直接由各校教授聯名推薦,跳過推甄程序直接進入研究所就讀的特權之外,他也破格地被允許同時修習雙碩士學位。碩士生兩年的這段日子讓他了解到自己所學的層面還不夠深入到足以對社會提出改造方案,因此在傳播學與社會學的兩難之下,他最後選擇了涵蓋更廣的社會學做為博士學位的努力方向。

  始終醉心於提升整體社會層次的老光棍相信,要改變整個大社會,必須從最基本的教育開始做起,良好的教育需要好書的配合,因此出版事業就成了這個高知識份子的目標。雖然第一次應徵工作慘遭滑鐵盧,不輕易放棄的他找了另一間出版商繼續努力,也果真皇天不負苦心人地讓他有了這次的機會。老光棍內心的喜悅可想而知,做起事來也就特別有幹勁。

  好不容易林林總總寫了一年,老光棍興高采烈地打下最後一個句號,隨即飛也似地帶著原稿直接就到了出版商的門口,耳提面命地告訴責任編輯一定要好好善待這本嘔心瀝血的大作,並預祝這本書在學界的暢銷。現在只要等送印完畢,廠商鋪貨之後,就可以親身感受作品印成鉛字的那份喜悅。老光棍不是沒有發表過論文,也不是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以一口流利的英語面對台下的審核教授。要說單純只是期刊論文的發表,老光棍怎麼可能沒見過自己的作品出版,但比起那些和各個研究生一同公開發表的論文集而言,這一次的可是完全掛上自己名字的專書,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個字也不會換,他的朋友走到書店看到會說:「哎呀!這不是老光棍的書嗎!」當年崇拜他的學弟妹們看到也會說:「快來看哪!這書的作者是我學長!」光想到這裡,老光棍就阻止不了臉上的笑意不斷延展開來。

  老光棍嚴謹的態度讓最後的校對變得相當輕鬆,甚至可以說,由於老光棍的關係,責任編輯校對文字稿的那段期間等於是在度假,編輯室對於這本即將出版的新書也表示信心滿滿,大家都相信這本書絕對會被教授們當做新的文化傳播指定教材。並且,翹著二郎腿閱讀樣本書的責任編輯也發現了老光棍當時對內容動的手腳,還大力地讚許過新書的閱讀群眾又被提高了。一切就等待一個月後的順利出版。對每個參與製作的工作人員而言,成功只是必然要迎接的結果罷了。

  預定的出書期一到,老光棍發現自己沒能等著書商送給作者的公關書,便自己前往常逛的書店尋寶,他本來每個禮拜就平均會花一千塊左右在採買新書上面,只是這次不同的是,他買的是自己的書。

  ──自己的書還沒找到,反倒是看到了另外一本吸引人的新書,同樣是講述文化傳播的起源與發展,同一間出版商,上面的作者寫著自己博士班指導教授的名字。「反正出書這件事本來就有可能延期。」在老闆的大力推薦之下,加上衝著指導教授的名諱,老光棍連翻都沒翻就把書給拎回家了,七百頁的巨著五百多塊錢一本,以傳播學的書來說算是便宜了。

  回到家裡,老光棍推開家裡滿坑滿谷的書堆,好整以暇地坐下來準備好好閱讀這本指導教授的新書,看看他和自己的作品有著哪些不同的觀點,到時候自己的書一出版,也好讓他帶著拙作登門拜謝教授過去的指導有方。

  「咦?」好一個咦,老光棍才翻開第一頁,看了兩行內文,總覺得這樣的字句在哪裡見過?定下心來讀完第一章第一節的部份,發現自己似乎會「背」這本書的內容。

  ──然後悲劇就發生了。

  大為光火的老光棍就這麼怒氣沖沖地帶著書直接殺進出版商裡興師問罪,抗議的內容諸如這本書明明是自己的作品等等諸如此類,負責接待的小姐眼看過去一年來平易近人的老光棍臉上突然糾結成一團,嚇得臉色發青,哭著直嚷著要找責任編輯出來解釋,偏偏責任編輯剛好不在公司,老闆也碰巧出差去……說好聽點是全公司上上下下有能力負責這件事的人都剛好基於任何無法言喻而謂之為巧合的事件而無法接見老光棍;說明白點則是總之銀貨兩訖,我們現在暫時不太想見原作者一面,以後還有機會合作就再說再連絡。

  突然之間老光棍有點神魂顛倒,暈眩了一陣子後想起過去常在新聞裡面看到的案例,上面大概是說有些指導教授常假借研究助理的名義,將博士生的論文改上自己的名字發表等等,據說為了前途著想,博士生往往是眼淚往肚裡吞,然後認命地再發表一篇新的論文。他當年就在想,這些案例常聽到,卻就是從來也沒發生在自己身上,並因而慶幸自己跟對好教授,對自己的問題不但願意傾囊相助,也不曾幹過這種下流勾當。

  ──誰知道他們要玩就玩大的,直接盜用了整本書。

  這事發生在老光棍身上是情何以堪,面對著自己過去的指導教授,他如果不想就這麼算了,這一狀告下去他未來在學界還有什麼立足之地?但若是衝著自己的脾氣,這種事情是非處理不可。頓時陷入兩難局面的老光棍在悻悻然地回到家後,揚手大力一掃,將書桌上不久前才剛翻過的聖經全打落在地上,讓原本就一團亂的書房頓時變得更亂。一股無名火就這樣燒上老光棍胸口,過去的他可是學生運動的領導者,專門對付這些欺負小老百姓的財團,那時候的他是學弟妹們心目中的英雄。曾幾何時,這樣的一個英雄卻連自己的權益都保護不了,狼狽地夾著尾巴逃回家中。

  一個念頭就這麼竄進老光棍的腦海裡,他要推翻的本來就是整個社會的制度,這個社會當然包含了自己所身處的這個學術環境,既然曾想過這種改變社會的雄心壯志,是男子漢就不要屈服於在這一點小小的困難之中,法律固然不是自己所專精的領域,大學時代的老光棍可也在政大修了幾年法學相關知識,既然今天有人存心挑戰他的博學到什麼程度,老光棍牙一咬,提著恩師冒名頂替的著作,對著法院的控告鈴,二話不說地直接按了下去。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有股力量跑進了我體內,有趣的是我並不認為自己因此得到了什麼,反而是有種溫馨的感覺。我覺得那力量就是過去學生時代一直支持我堅持下去的一身反骨,它們一點一滴地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離開了我的身體,那程度小到我自己完全沒有發覺,等到那次事件後,我和教授鬧翻了,這樣的力量卻又重新回到了我的體內!」老光棍的說法很玄,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攻讀博士出來後的老光棍和過去那個搖旗吶喊的老光棍並不是同一個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哪怕是老光棍回憶中都承認自己變了樣的那段時光,他都是個不容易妥協的人,不然他的新書也不會有這麼一個嚴謹的製作環境和過程。這中間的差異在於基本想法的改變,以前的老光棍還在像塊海綿般地吸收任何一切可能的知識,他貪婪地接受著一切外來物的刺激,只怕浪費了任何一分一秒在可以明明掌握的時間當中;然而隨著進入研究所的那一刻開始,等於是仗著特權進入學術最高殿堂的老光棍反而在潛意識當中對自己所走的路感到迷惘,他坦承自己當時心中必然有個微乎其微的安逸念頭,讓他幻想著將來能夠以教授的身分作育英才,然後靠自己一手拉拔的子弟兵打天下,並建立理想中的台灣社會。

  從直接的參與者跳脫到置身事外的幕後黑手,表面上做的是同一件事,骨子裡的那份精神可就是天南地北了。老光棍最後打贏了這場官司,並神奇地不依靠任何一個律師,因為他就是自己的律師。當法官發現這位其貌不揚、衣著不整,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異味的原告身旁怎麼少了那麼一個西裝筆挺的吸血鬼時,他理直氣壯地挑明了說,自己的立場就是正確的一方,假如明知道是正確的事情,還需要特地找一個顛倒是非的專家幫自己確定立場,那他就沒有資格以一個原告的身分控訴這件學術界的醜聞。

  ──這真是多麼漂亮、多麼感人、多麼崇高的一番演說啊!此時的老光棍渾身散發著一股迷人的領袖氣息,靠著學運訓練來的辯才無礙,加上當年法律課程的認真研讀,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不靠律師,旁人看了卻反而覺得他比誰都適合幹這行。

  整個風波的結局是,老光棍取回應有的名分,這本書被強制下架,直到確定換上新裝後才准許出版,如同出版商預測的一樣,它在文化傳播的教學領域中,取得了七成以上的市場佔有率,用過的都說好!當然,不管老光棍與恩師反目成仇後究竟還有沒有機會繼續待在學術界打轉,這個問題永遠都無法有人能知道答案,因為經過這次事件後,老光棍就選擇離開了學術界。

  (編按:在此有件事情要先跟各位讀者釐清,或許從第一份履歷表開始,就有人發現這個故事當中提到出版事業時,使用的是「出版商」而非「出版社」,這種不太正常的名詞使用可能對部分讀者造成了認知上的困擾,甚至假如已經有人拿起紅筆改掉了那個詞,關於這件事情,我們的責任編輯基於尊重作者創作意識的原則,詢問過作者在此的原意,根據原作者表示,這兩個出版事業對書的態度只夠資格稱之為「商」,還不能進入「社」的等級,特此聲明,以免造成誤解。)

  讓老光棍成為布爾喬亞眼中菁英份子的契機就發生在他離開學術界後不久,頂替事件讓老光棍聲名大噪,現在不用說是學界,就連工商業界都在媒體的特意炒作之下重新認識這位幾年前還站在前線指揮學運的革命份子,談話性節目紛紛邀約老光棍上節目高談闊論,卻被老光棍冷冷一句「我就是反你們這群人」給推掉。頭戴博士頭銜卻找不到工作的老光棍參加了上一次的大學同學會,他發現莫名奇妙地大家也才三十出頭,怎麼娶的娶嫁的嫁,每個人身旁似乎都有個伴!?他們看到老光棍的第一句話不是「你最近很有名嘛!」就是「加油!我們支持你!」老光棍想不透的是,加油?加什麼油?這些同學對他的辛苦了解多少,又對他的心酸理解多少,不過也就是在電視上看到了關於他的消息,然後跟著媒體的渲染聞雞起舞,這群人在接收分析法的研究當中通通都是再典型不過的完全接收型閱聽人,對自己所看到、聽到的訊息毫不排斥地照單全收,最後變成媒體養成的一個個白痴!

  更過分的是這群人的另一半還彼此較勁著自己配偶的能力,明明就也才剛出社會沒幾年,全場出席者當中甚至只有一個博士、一個站在學術殿堂頂點的稱號、一個代表著高級知識份子的身分表徵!那就是老光棍自己!這些鑽戒、名錶等等的身外之物究竟有什麼好比?他完全沒個概念,只知道眼前看到的就是一群被市場導向和媒體效果論牽著鼻子走的消費者。眼前的事物他越來越看不清,因為杯中的酒他是一口接著一口地往嘴裡送,老光棍其實並不清楚自己在失去意識前跳上桌劈頭就罵地說了些什麼話,他只知道自己又重新站在高處,彷彿當年大學時代的自己,總是在最前線帶領著一群關懷社會的年輕人向前衝,衝到總統府前靜坐抗議政府高學費、衝到蘋果日報門口要求香港媒體撤出台灣、衝到這裡又衝到那裡……他永遠都是站在最高點,拿著擴音器要大家一同站起來,釋放自己內心對這個社會的憤怒,對著個社會大吼!告訴這個社會,我們已經忍無可忍了!

  然後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他看到了赤身裸體的自己、他看到了赤身裸體的自己背後有著一對潔白的羽翼,他是天使!他是為撫平這個社會的亂象而奔走的天使!他知道自己已經越來越接近神的懷抱,這個神不是別人,就是杭士基,他的心靈導師、立論基礎。而他所處的世界就在自己的腳下運行著,身為天使的他,有權力站在高處觀看著個世界的走向。

  世界果然就和他所想的一樣,有著自己的步調,依循著自己的軌道在運行,任何人想要改變它的方向就會用力地拉、死命地拉,他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帶領著群眾一同拉著這個世界,試圖將它拉往一條名為「理想」的軌道,然而現在的他站在高處看著這群努力的人們,他發現,人們的努力根本徒勞無功,因為他們全都站在這個世界之中,站在世界中的人們抱持著再多的理想都沒用,理想在另一個軌道上,他們站在大地上,卻天真地以為自己是站在理想中,他們的所有力氣終究只是浪費在與自己所踏著的土地拔河之中。

  ──自己背後的那對羽翼,其實是黑色的,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仔細一看,他發現那些歪七扭八地將整個純白羽翼染黑的字跡只是不斷地寫著兩個字──現實。

  老光棍清醒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的家中,他不清楚是哪個好心的同學將醉倒的自己送回家,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這麼一場夢,身為高級知識份子的他不會困惑於夢境和神諭之間的關連,因為那根本沒有關連。他只知道這個夢對他而言相當重要,他甚至很明白地表示,就是因為這場夢所帶來的影響,現在的他才有如此的成就──新銳媒體大亨。(單身、居家環境整潔、天天洗澡、年收入上千萬,身價持續飆漲中)

  那一天,老光棍真正認真地環視了自己所居住的環境,扣除那些一本又一本的社會學、傳播學書籍之外,他可以說是孑然一身,什麼東西也沒有為自己留下。然後他第一次聞到自己身上的異味,他想,這或許真的是自己變成老光棍的原因。在浴室梳洗的時候,他特地照了照鏡子,發現他的五官並沒有錯置,眼睛鼻子嘴巴等等該有的一個也沒少,同學會上那個肥得像豬玀的小李(化名)還不是娶了個美嬌娘,想當初他大學都沒畢業!既然如此,既然他的條件不比別人差,為什麼到了三十歲還是只有一個人住在十四坪的單身小套房裡面過著三餐有一餐泡麵的生活?他可是雙碩士外加一個博士頭銜的人才!是高級知識份子!

  第二天他去理了髮,借了一套西裝,三十年來第一次人模人樣地出現在人群之中,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電視上那個振振有辭地數落自己教授的那個怪人,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原本的存在就是用一個「怪」字形容。然而換了新裝的他卻也證實了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的說法,就算稱不上帥哥,梳了西裝頭的他比起過去也清爽得多。老光棍在心裡頭盤算,憑他的學歷和現在的知名度,他要什麼工作有什麼,特別是傳媒這一塊,那些學說理論等等的他可不是學假的!或許有人會說人文社會學科的學者總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裡走不出來,他現在要證明的就是那些理論套在現今的社會大眾身上剛剛好!而且學運出身的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反抗份子在想些什麼!就連安撫的話他都早就準備好了!

  ──他立刻就找到了電視台的執行製作。

  老光棍的想法變了,他依然用傳播理論和社會學的角度去觀察人們,但他不再投身革命事業,當年所學的那些理論,他學以致用地將它們全部發揮在幫助電視台業績成長上面。有人問執行製作的工作輕不輕鬆?一點也不輕鬆!但是刻苦耐勞慣的老光棍有著極高的抗壓性,加上決不妥協的行事作風,配合消費心理學的運用,讓他負責的節目總是能有亮眼的收視成績。電視台的眼光是雪亮的,當初收下這個新人或許只是衝著這個人很有趣,反正試用期過了要丟也沒有人能反對,但現在的老光棍可不一樣,很少有人可以入行三年就當上媒體大亨的,老光棍就是其中一個。

  過去的他因為外在的過度不修邊幅而成為老光棍,現在的他依然單身,卻搖身一變成為黃金單身漢。不是不想找伴侶,而是每天要應付的應酬一大堆,根本沒機會去考慮這方面的事兒。

  同學會上,大家這次沒人帶伴侶過來,過去的老朋友坐在一塊兒討論著這幾年的心得,年薪上千萬的老光棍這次坐在主位,勤快地向過去的好同學們敬酒,大家對他的熱情也回應著相對的笑容。一切看來都是如此地美好,酒品不太好的老光棍一個不留神又喝了過頭,西裝筆挺的他這回跳上桌的模樣比起上次的苦悶,相對地多了幾分滑稽,從他瘋言瘋語中所吐出來的字句盡是一些如何藉由操控媒介的手法來反利用革命份子刺激節目收視率等等的話題,聽到這些話,原本大夥兒說好祝賀老光棍功成名就的話全收回了口中,上回小李載老光棍回家,還被吐了一車,這次待到老光棍屁放完,大夥兒一哄而散,反正他現在有的是錢,就讓他躺在店裡陪帳單睡覺吧!

2008/01/14

【大兵隨筆】小海,隼人,謝謝你們

 


  這次回來,和小海安排了約會,在很偶然的機會中,和他在西門路上的肯德基裡聊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或許那已經不算是「聊」的等級了吧!至少在現在的我的眼中,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我們從各自的未來及現況,聊到了「遺憾」的問題,詳細的內容我不願多談,可以透露的,是小海一度隨手抓起桌面上炸雞的空袋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朝我的臉上就是一砸。

  我被全然地否定了,在那一瞬間,我自認對朋友所做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他問我,自己做過了什麼?對夥伴對朋友,他只看到我兩手一攤的行為,所有我口中說出來的道理以及種種計畫,全部都是屁,他聽到我連自己都不信任的說法,反問我,我對他未來計畫的支持,他又能相信多少?他要如何去相信一個連自己都不信任的人?在我的心中,到底在乎過誰?

  很痛,真的很痛。

  我始終忍耐著他對我的羞辱,一直一直地忍耐,原因卻是我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破壞自己的形象。

  冷,就連現在寫下這段紀錄,我都覺得好冷。

  我們的對話繼續下去,到了最後,我就像過去面對隼人一樣,我在小海面前,承認了自己知道的,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以及自己該改變的部分,到這個部分,和過去的我,都是一樣的。

  ——最後,我看著小海的雙眼,說,幫我。

  那一瞬間,他哭了。

  我的眼淚,也在眶中打轉。

  該哭的人,是我吧?

  應該是我吧?

  為什麼我總是習慣性地要讓自己成為強者?為什麼只要一碰到和我自己相關的事情,我就成了一個懦夫?

  想起總監常提醒我的事情——我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信念。

  現在想想,當然沒有。

  那樣子的我,怎麼會有?

  無論如何,我終於真的在知道自己被圓圈包圍著之後,再觀望了外面的世界這麼久後的現在,真正提起勇氣,跨出了第一步。

  我想,接下來,只要繼續走下去就好了吧!

 

My Commitment

凡進入血紅屋者,除商業廣告,所有討論,含惡意謾罵及各種傷風敗俗字眼,黑羽承諾一概不刪!這是個主張言論自由的時代,我選擇無條件相信公民的自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