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4

〈十年〉

 


  十年過去了,終於等到那殺人犯被特赦的一天。

  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天,鋒面滯留,北台灣持續籠罩著不停歇的豪大雨,那天的午後四點二十六分,是一整天難得見到太陽的時刻。

  那個年輕人手持著刀,潛伏在捷運車廂中,眼前盡是低著頭滑手機玩平板的獵物,午後四點多的這個時間點很微妙,多數上班族都還在工作岡位上奮戰,也還沒到大多數國高中生的放學時間,車廂裡零零落落地分成兩類人,一是此時無課的大學生;一是年紀稍長的退休長輩;當然,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少數幾些打扮正式、外表略顯緊張,似乎是剛結束一場面試的年輕求職者。

  不過對年輕人而言,是什麼都不重要。

  因為對年輕人而言,這些人都只是他這場打獵遊戲的獵物。

  隨著車廂關門的警笛聲中止,列車開始移動,距離下一站的停靠時間,他計算過,大約是四分半鐘左右,換算成秒數的話是兩百七十秒,如果攻擊一個人需要十秒,那麼他至少也可以攻擊二十七個人,想到這點,年輕人面無表情地、冷靜迅速地,走向身旁那位背對著自己的男士,紮實地往側腹刺了下去。

  直到第三個人倒下,周遭的人才真正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三個人倒下了,打獵遊戲還有兩百四十秒,年輕人彷彿如入無人之境般地,無視車廂裡每一對驚恐的雙眼,奮力與時間賽跑、不停揮舞手中銀白色的刀,對那車廂裡的所有人而言,那是此生度過最漫長的兩百四十秒……

  十年過去了,從一審開始,廢死聯盟就知道,捍衛這個人的生存權將是何等艱辛的戰役,其實很多時候他們也知道,通常輿論更喜歡稱這年輕人為人渣,而一時間他們竟也在下意識的認同感當中找不到反駁的話語,但無論如何,必須得保住他的性命,畢竟面對這樣一個把殺人視為遊戲的殺人魔而言,死刑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她花了好多時間和年輕人的父母溝通,告訴他們,千萬不要放棄!這個國家是個法治的國家,這個國家是個民主自由重視人權的國家,死刑早已是過時的刑罰方式,將一個殺人犯用死刑的方式伏法,對於受難者家屬而言,除了滿足那一點點空虛的報復心情外,其實一點幫助也沒有,更不用提那些只會搧風點火的輿論,那些人只是棚外看戲的,酸就給他們酸,罵就讓他們罵,重點是自己的孩子怎麼可以因為一時不懂事,就這樣被崇尚暴力的惡法給奪去性命?

  於是年輕人的父母幾乎耗盡家財,才說服了幾位精神科醫師,勉強開出一張精神異常的診斷證明書,那張證明書在殺人罪領域裡可說是至高無上的免死金牌,得之不易,雖然代價是強制送進療養院視為精神病患處置,但後續的照護總有辦法可想。

  才剛這麼想,不知哪來的深喉嚨爆料,毀了一切。

  平凡上班族的父親,在原本的公司待不下去,離職後,找到了一個工地保全的工作,那工作不過問你出身背景,也懶得管你家是不是教出個殺人魔兒子,只要你好好戴著頭盔,每天坐在那裡顧好器材就行,做三休一,月薪兩萬二;除此之外他也兼著打打零工,算是勉強維持月收入有個三萬五。

  同樣是平凡上班族的母親,公司說讓她放個長假轉換心情,不知怎麼地休假回來位子已經被人坐走了,老闆說事情就是這樣,不然櫃台小姐那個缺看要不要勉強做一下?為了訴訟費用,忍了下來,但公司就是要你走的時候,其實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在工作上可以出這麼多雞毛蒜皮的亂子,自請離職後,做起家庭代工和經營網拍生意。

  這對夫妻解除了大多數的保險合約,倒是各留下一筆壽險留給年輕人,這一點她略有耳聞,心裡頭多少有些擔心,但忍著不說。

  她只是不斷鼓勵這對夫妻,孩子還有救,精神異常這條路不通,還可以走童年失歡、家庭暴力的路子,無論如何,不會有人相信,竟然有人會只因為想要殺人而殺人,因此只要有個動機有個理由有個導火線,自家人口徑一致說了算,至少熬個無期徒刑都好!

  於是疼愛孩子的父親成了私底下酗酒的頹廢男人、端莊賢淑的母親則搖身一變成為水性楊花,他們花了好多時間的討論與彩排,才終於決定,在年輕人犯下捷運隨機殺人罪行的前一天,究竟是爸爸打了媽媽還是媽媽割傷了爸爸。

  案子拖了半年,社會大眾難得無法遺忘這起事件,因此當一審死刑、上訴後二審法官決定判無期徒刑的時候,年輕人在獄中不知道,他的老家成了街頭塗鴉聖地,並且奇蹟似地轄區員警總是來晚一步。

  她的家也不遑多讓。

  廢死聯盟一開始就不看好這案子了,但她堅持要繼續下去,因此在許多公開場合曝了光,並且高聲疾呼,死刑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死刑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死刑真的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喊到她的喉嚨長繭,動了兩次手術。

  最後她贏了。

  三審無期徒刑定讞。

  而十年後,新上任的總統要特赦一批犯人,年輕人由於這十年內在獄中行為良好,成為被特赦的對象之一。

  舉國嘩然,廢死聯盟聲稱這是中華民國保障人權的一大進步。

  身為讓年輕人逃過死劫的罪魁禍首之一,她飽受輿論批判,但她甘之如飴,十年了,她等這一刻十年了!

  她早已習慣了自己的家被大桶大桶地潑油漆;也早已習慣了家門口總被貼著大辣辣的標語,上頭寫著:「殺人犯之友」、「人渣的幫手」。

  稍早、大約是指九年半以前的那段日子,她還會以淚洗面,哭著將那些被強力膠黏在鐵門上的標語一張張撕下,但最近,大約是指九年半過後至今的所有日子,她學會了「謝謝指教」和「不予置評」。

  今天是年輕人出獄的日子,身為這個家的恩人,她主動提出要為年輕人接風,請父母兩人在家先備好豬腳麵線等著。

  十年過去了,距離那讓人終生難忘的兩百七十秒,已經十年了。

  距離那銀白色的刀穿入那第一位倒下的男士身體裡的那一刻,已經十年了。

  距離那男士此生永遠無法趕到的,親妹妹的生日宴,也十年了。

  十年了,身為妹妹的她,等著這一刻,十年了。

  安眠藥的藥效不錯,年輕人睡得很沉。

  慢慢地,這輛車將帶他前往另一個歡迎會現場。

  那裡的人,和她一樣,等這一天,十年了。

  死刑,對那些該死的犯人而言,不過是個最快速的救贖,活著,然後感受死亡,才叫做懲罰。

  所以她當年才能義正詞嚴地疾呼:「死刑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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